纽约南区破产法院,二号法庭。
上午九点,座无虚席。
顾清辞今天穿了深蓝色西装套裙,珍珠项链,妆容比昨天更精致。她坐在管理人席位上,面前摆着厚厚的文件,神色平静得像在参加普通会议。
陆景深走进法庭时,目光第一时间锁定了她。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一触即分,却仿佛有火花迸溅。
劳伦斯法官入席,敲槌:“关于恒盛集团破产案管理人利益冲突问题的紧急听证会,现在开始。汉密尔顿律师,请陈述你方动议理由。”
马克起身:“法官阁下,我方有充分证据表明,顾清辞律师作为管理人,存在严重的未披露利益冲突。第一,她与本案最大债权人深蓝资本存在长期合作关系;第二,她个人在瑞士银行拥有账户,接收过来自恒盛关联公司的资金转移;第三——”
他顿了顿,提高声音:“第三,我们有理由怀疑,顾清辞律师本人可能参与了导致恒盛破产的某些操作。”
旁听席哗然。
顾清辞没有任何反应,甚至端起水杯喝了一口。
“请提交证据。”劳伦斯法官说。
马克示意助理投影。屏幕上出现瑞士账户文件、资金流水、还有顾清辞和江屿在哈佛的合影。
“这些证据表明,顾清辞律师不仅与深蓝资本关系密切,更在数年前就开始接收可疑资金。而她从未向法院披露这些信息,这严重违反了管理人的诚信义务。”
劳伦斯法官看向顾清辞:“管理人,请回应。”
顾清辞缓缓起身。
她没有立刻辩驳,而是走到投影仪前,插入自己的U盘。
“法官阁下,我想先展示几份文件。”
第一张图:三年前那封“代签”邮件的完整追踪记录。
“这份邮件,汉密尔顿律师应该很熟悉。它被作为‘我伪造协议条款’的证据提交。”顾清辞语气平稳,“但技术分析显示,发送这封邮件的IP地址虽然注册在陆氏集团,实际物理位置却在——”
她切换页面。
“上海浦东新区,德汇资本总部大楼,第三层,307办公室。时间:三年前9月3日下午三点二十七分。”
法庭安静了一瞬,然后炸开。
马克脸色骤变,看向陆景深。陆景深面无表情,但手指握紧了钢笔。
“第二,”顾清辞继续,“关于瑞士账户。”
她调出真正的开户文件——与马克展示的版本有细微差别。
“汉密尔顿律师展示的账户,开户人确实叫‘顾清辞’,但那是一个伪造身份。真实账户在这里——”她放大签名处的细节,“笔迹鉴定显示,签名是模仿的。而真正的账户持有人...”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
“是周雨薇小姐。也就是德汇资本董事长周明轩的亲妹妹,陆景深先生的青梅竹马。”
“反对!”马克猛地站起来,“管理人这是在转移话题,捏造指控——”
“我有证据。”顾清辞打断他,调出银行内部记录,“这是瑞士银行应我的合法调查要求提供的真实文件。如果汉密尔顿律师有异议,可以申请法庭鉴定。”
劳伦斯法官抬手制止了马克:“请继续,顾律师。”
“第三,关于我与深蓝资本的关系。”顾清辞切换到最后一份文件,“我确实与深蓝资本创始人是同学,但我成为恒盛破产管理人,是通过法院的公开遴选程序。为证明公正性,我今早已经向法院申请,扩大调查范围至所有可能影响本案的第三方——包括德汇资本。”
她看向陆景深。
“最后,我想回应汉密尔顿律师的质疑:我是否参与了导致恒盛破产的操作。”
她走回席位,拿起一份装订好的报告。
“这是我过去六周调查的初步结论。恒盛集团的财务危机,始于三年前一笔价值十五亿美元的专利授权交易。该交易将核心专利‘固态电池技术’授权给一家名为‘新能科技’的公司,授权费极低,且条款严重不利于恒盛。”
她翻到某一页。
“签署这份授权协议的人,是当时的恒盛集团首席法务官——而这位法务官在协议签署后三个月离职,现任德汇资本首席法律顾问。”
“更巧的是,”顾清辞抬起头,声音清晰,“‘新能科技’的实际控制人,经层层股权穿透后,最终受益人是周明轩。”
全场死寂。
连记者都忘了按快门。
陆景深坐在那里,背脊挺直,但脸色已经苍白。他死死盯着顾清辞,眼神里有震惊、困惑,还有...某种她看不懂的情绪。
“基于以上,”顾清辞转向法官,“我坚持我的建议:恒盛集团应进入清算程序。因为导致它破产的不是经营问题,而是系统性、蓄意的人为掏空。而真正的幕后操纵者,可能至今仍在试图掩盖真相。”
她说完,坐下。
法庭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反转惊呆了。
劳伦斯法官沉默良久,才开口:“汉密尔顿律师,你还有什么要补充?”
马克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求助地看向陆景深。
陆景深缓缓站起来。
“法官阁下,”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我请求休庭二十四小时。我需要...核实这些新的指控。”
“反对!”顾清辞立刻起身,“这明显是拖延策略。破产程序每延迟一天,债权人损失就增加数百万美元。”
劳伦斯法官看看双方,最终敲槌:“休庭一小时。双方律师到会议室。陆景深先生,你最好能在一小时内给出合理解释。”
人群开始骚动。
顾清辞整理文件时,陆景深走到她面前。
两人之间只隔着一张桌子。
“那些证据,”他压低声音,“你准备了多久?”
“重要吗?”顾清辞没有看他。
“重要。”陆景深的手撑在桌面上,指节发白,“因为如果是真的...意味着我这三年,一直活在别人设计的骗局里。而你...早就知道?”
顾清辞终于抬起头,直视他。
她的眼睛很亮,像淬了冰的琥珀。
“陆景深,你知道破产管理人最重要的素质是什么吗?”她轻声问。
他不语。
“是永远不要被表面证据迷惑。”她拿起公文包,“三年前,我以为你是个冷酷的商人,用钱买婚姻。现在我才发现,你可能只是个...被人玩弄于股掌的棋子。”
她转身要走。
“清辞。”他忽然叫住她,用三年前的称呼。
顾清辞脚步一顿。
“那份附加条款,”陆景深的声音很轻,“如果真的是别人代我同意的...那你成为管理人,是为了报复我,还是...”
他没有说完。
顾清辞回头,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解读。有怜悯,有嘲弄,还有一丝...痛楚。
“有时候,”她说,“报复和拯救,是同一件事。”
她走出法庭。
陆景深站在原地,耳边回荡着她最后那句话。
手机震动,周雨薇发来短信:“景深,新闻我都看到了。那个女人在污蔑我哥哥!你一定要相信我们,我们认识二十多年了...”
陆景深盯着那条短信,忽然想起三年前的一个细节。
他出差欧洲时,周雨薇曾以“帮忙处理文件”为由,要走了他办公室的备用钥匙。
当时他没有多想。
现在,一切碎片开始拼凑。
而拼图的中心,是顾清辞那张平静的脸。
一小时休庭时间。
足够他做一件事。
陆景深走进法院的吸烟区——他戒烟多年,此刻却急需一支烟。但他没有烟,只能站在窗前,看着楼下街道上渐渐密集的车流。
手机响起,是爷爷。
他接起。
“新闻我看到了。”老爷子的声音苍老但有力,“景深,我问你一件事,你老实回答。”
“您说。”
“三年前,你坚持要和那个顾清辞结婚,真的只是为了应付我,拿到信托吗?”
陆景深沉默。
电话那头传来叹息:“孩子,你从小就不会撒谎。你当时说‘随便找个人结婚’,可你选了她——复旦法学院的高材生,为了母亲能跪下来求人的姑娘。你真的...没有半点私心?”
“爷爷,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有用。”老爷子声音严肃,“如果那姑娘真是处心积虑复仇,我无话可说。但如果她不是...如果你当年确实亏欠了她...那么现在,就是你该弥补的时候。”
电话挂断。
陆景深握紧手机。
三年前,为什么选顾清辞?
不仅仅因为她需要钱。还因为,在调查她背景时,他看到了她的照片——图书馆里,抱着一摞法律书,眼神干净倔强。
像极了十六岁时的他自己。
所以,他给了她远高于市场价的“报酬”,预付了她母亲全部的医疗费,甚至在协议里悄悄加了一条:“若一年后双方同意,可续约。”
但她没有看到那条。或者说,她看到了,却因为那封代签邮件,以为那是对她的施舍和侮辱。
一小时快到了。
陆景深回到会议室。马克迎上来:“陆总,我联系了周明轩,他坚决否认所有指控,说要起诉顾清辞诽谤。”
“先不管他。”陆景深坐下,“马克,你老实告诉我——三年前我离婚时,周雨薇是不是找过你,打听过协议细节?”
马克脸色一变。
“陆总,这...”
“回答我。”
马克低下头:“是...周小姐说,担心您被顾清辞纠缠,想看看协议有没有漏洞。我当时觉得...她也是为您好,就给她看了附加页的初稿。”
“初稿里有那条‘破产管理人提名权’吗?”
“没有!绝对没有!”马克连忙说,“初稿就是标准的不竞争条款。后来您签字的那版...我以为您自己修改的。”
陆景深闭上眼。
所以,有人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修改了协议条款,然后用他的名义发邮件确认。而那个人,很可能就是周雨薇——或者她哥哥。
目的呢?只是为了三年后,让顾清辞成为管理人,报复他?
不,太复杂了。一定有更深的目的。
会议室门被推开,书记官通知:“听证会继续。”
再次走进法庭时,陆景深的目光紧紧锁定了顾清辞。
她正在和江屿低声交谈,侧脸线条柔和。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三年前那个在厨房里笨手笨脚煮粥的姑娘。
但她抬起头时,眼神又恢复了法庭上的锐利。
“陆景深先生,”劳伦斯法官问,“你方是否准备好回应管理人的指控?”
陆景深站起来。
他没有看马克准备的那些反驳材料。
“法官阁下,”他清晰地说,“我撤回对顾清辞律师利益冲突的指控。并且...我申请法院批准,由顾清辞律师继续担任管理人,并对德汇资本及相关方进行全面调查。”
全场震惊。
连顾清辞都愣住了,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陆景深转过身,面对着她。
“顾律师,”他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全场听见,“如果我告诉你,三年前的一切,包括那封邮件、那份修改后的协议,可能都是别人设计的骗局...你愿意相信我吗?”
顾清辞嘴唇微张,却发不出声音。
陆景深继续说:“如果我告诉你,我现在怀疑,恒盛的破产、你成为管理人、甚至三年前我们的婚姻...都是一场更大阴谋的一部分,你会怎么选择?”
记者区疯狂拍照。这比任何法律辩论都戏剧性。
顾清辞缓缓站起来。
她看着陆景深,眼神复杂变幻。许久,她才开口,声音有些颤抖:
“陆景深,法庭不是让你演戏的地方。”
“我没有演戏。”他上前一步,“我在请求你——以管理人的身份,查明真相。无论那个真相对我多么不利。”
四目相对。
三年来,他们第一次这样长久地对视。隔着法庭,隔着破碎的过去,隔着可能永远无法弥补的伤害。
劳伦斯法官敲槌:“既然双方达成一致,本庭批准顾清辞律师继续担任管理人,并授权其对德汇资本等关联方展开调查。下一次听证会定于两周后。”
法槌落下。
人群开始散去。
顾清辞收拾文件时,手在微微发抖。
江屿低声问:“你还好吗?”
她摇摇头,说不出话。
陆景深走过来,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停下。
“今晚八点,四季酒店。”他递过一张卡片,“如果你愿意听...我会告诉你所有我知道的。包括三年前,我为什么选你结婚。”
卡片上只有房间号,没有名字。
顾清辞没有接。
“陆景深,”她抬起眼,眼眶有些红,“你知道吗?三年前离婚后,我去看了心理医生。医生说我患有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触发因素是什么,你猜得到吗?”
陆景深手指收紧。
“是婚姻。”顾清辞轻声说,“那段只有一年、却让我三年都走不出来的婚姻。”
她拿起公文包,从他身边走过。
“所以,别以为一次法庭上的反转,就能抹平一切。”
她走到门口,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
“但八点...我会去。不是为了你,是为了真相。”
门开了又关。
陆景深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那张卡片。
窗外,纽约的天空阴沉,像是要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