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南区破产法院的大理石走廊里,脚步声清脆回荡。
顾清辞看了眼腕表——上午九点二十七分,距离听证会开始还有三分钟。她调整了一下珍珠耳钉,对身旁的助理律师微微颔首:“文件?”
“全部在这里,顾律师。”年轻助理递上平板电脑,声音有些紧绷,“恒盛集团的代表律师团已经在三号法庭了,阵容...相当豪华。”
“意料之中。”顾清辞滑动屏幕,快速浏览最后一页的财务摘要,“陆景深不会束手就擒。”
她今天穿着一套炭灰色定制西装,剪裁利落,衬得身形挺拔。三年前及腰的长发如今剪到耳下三寸,染成冷调的深茶色。妆容精致却毫无温度,口红是正红色——法庭上,这是一种无声的宣告。
走廊尽头的双开木门前,法警核对身份:“顾清辞女士,恒盛集团破产案指定管理人?”
“是的。”她递过证件。
法警多看了她一眼。这么年轻的破产管理人,还是亚裔女性,在华尔街顶级破产案中实属罕见。
门推开。
三号法庭的橡木长椅几乎坐满。前排是清一色深色西装的律师团队,中间区域坐着二十几位债权人代表,后排则是媒体记者——恒盛集团作为中国新能源巨头在美国的上市主体,它的破产保护案足以登上《华尔街日报》头版。
顾清辞目不斜视地走向法庭左侧的管理人席位。
她能感觉到数十道目光落在身上。惊讶、审视、怀疑。她习惯了。三十二岁,女性,亚裔——在破产法这个依然由白人男性主导的领域,她每一步都需要比别人更专业、更无可挑剔。
“法官阁下。”她向法官微微欠身。
主审法官劳伦斯是位六十余岁的非裔女性,以严谨和专业著称。她点头回应,目光在顾清辞身上停留片刻:“顾律师,法院收到你的初步调查报告,共计四百七十二页。”
“是的,阁下。其中包括恒盛集团过去五年的财务审计、资产抵押状况,以及债权人委员会的第一轮谈判纪要。”
顾清辞的声音平静清晰,带着一种经过严格训练的法庭腔调。没有人知道,此刻她的手心微微出汗。
因为债务人席位上,坐着陆景深。
三年未见,他几乎没变。三十岁出头的年纪,身着藏青色西装,即便身处破产边缘,依然保持着那种与生俱来的掌控感。他正低头与首席律师交谈,侧脸线条冷硬如刻。
然后他抬起头。
时间在那一瞬间仿佛被拉长、扭曲。
顾清辞看到陆景深的瞳孔骤然收缩,握笔的手指僵在半空。他身边的律师说了句什么,他没有回应,只是盯着她,仿佛试图从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上找出破绽。
震惊、困惑、然后是冰冷的审视。
顾清辞迎上他的目光,面无表情地移开。她打开文件夹,取出第一份文件,动作流畅自然。
但心跳如雷。
“全体起立!”法警宣告。
劳伦斯法官入席,敲下法槌:“恒盛集团破产保护案第11章听证会现在开始。请管理人做开场陈述。”
顾清辞起身。
“法官阁下,各位债权人代表。”她打开投影,“作为法院指定的破产管理人,根据美国破产法第11章规定,我的职责是最大化债务人资产价值,保障债权人公平受偿。”
屏幕上出现恒盛集团的LOGO和复杂的股权结构图。
“恒盛集团,注册于开曼群岛,主要运营实体在中国,于三年前通过VIE架构在纽交所上市。”她切换页面,“截至申请破产保护日,集团总资产估值87亿美元,负债124亿美元,资产缺口37亿美元。”
台下响起低语声。
“根据过去六周的初步调查,”顾清辞继续,声音没有一丝波动,“我们发现以下关键问题:第一,集团在过去十八个月内有23亿美元资金通过复杂关联交易转移至三家离岸公司;第二,核心专利‘固态电池技术’的专利权属存在争议;第三...”
她停顿半秒。
“第三,集团董事长兼CEO陆景深先生,在申请破产前三个月内,通过家族信托转让个人名下价值8.5亿美元的资产。”
所有目光转向陆景深。
他坐在那里,背脊挺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他的律师团明显骚动起来,首席律师马克·汉密尔顿立刻举手:“反对!管理人对我当事人进行未证实的指控——”
“这不是指控,汉密尔顿律师。”顾清辞打断他,调出文件扫描件,“这是纽约州财产登记处的公开记录。陆先生于今年1月15日将曼哈顿五处房产、两架私人飞机以及一批艺术品转入‘景深家族信托’,该信托受益人为...”
她看了一眼陆景深。
“为其尚未出生的子女。”
法庭安静了一瞬,然后哗然。
记者区响起快门声。债权人席位上,一位秃顶的中年男子猛地站起来:“这是欺诈性转移!法官阁下,我代表债权人委员会要求立刻冻结这些资产!”
“肃静!”劳伦斯法官敲槌,看向顾清辞,“管理人,请继续。”
顾清辞点头,翻到下一份文件。她能感觉到陆景深的目光像刀一样刺在她背上,但她没有回头。
“基于以上发现,以及债权人委员会的投票结果,”她清晰地说出那句话,“我作为管理人正式建议:恒盛集团不适宜进行重组,应转为清算。”
“哗——”
这次连法官都挑起了眉。
陆景深终于站了起来。
三年前。上海。
民政局婚姻登记处的长椅上,顾清辞攥着户口本,指节发白。
她穿着一条简单的白色连衣裙,是在淘宝上花199元买的。头发扎成马尾,素颜,看起来像个刚毕业的大学生——事实上,她的确刚从复旦大学法学院硕士毕业三个月。
“紧张?”身旁传来低沉的男声。
陆景深穿着黑色西装,没有打领带。他看她的眼神平静得像在看一份待签的合同。
“有点。”顾清辞老实承认。
“记住我们的约定。”他声音很轻,只有她能听见,“一年。应付我家里。你会得到五百万报酬,以及你母亲所有的医疗费用。”
顾清辞点点头,喉咙发紧。
母亲的白血病需要骨髓移植,费用超过两百万。她借遍了所有能借的人,在医院的走廊里哭过,在网贷平台填过信息,甚至想过卖肾。然后陆景深的助理找到了她。
“陆先生需要一个名义上的妻子,为期一年。你符合要求:家世清白,学历不错,相貌端正。最重要的是,你需要钱。”
她签了那份长达二十页的婚前协议,像签卖身契。
“顾清辞女士,陆景深先生,请到三号窗口。”
拍照时,摄影师说:“新娘笑一笑呀!”
她挤出笑容,旁边的陆景深面无表情。闪光灯亮起,定格下那张奇怪的结婚照——她笑得勉强,他冷若冰霜。
领到红本本时,顾清辞盯着那两个字:夫妻。
法律意义上的夫妻。但协议第三条第2款写着:“双方确认,本婚姻不产生真实夫妻情感义务,除公开场合必要表演外,不得干涉对方私生活。”
“走吧。”陆景深收起结婚证,“司机送你去医院。我已经安排了你母亲转院到瑞金,最好的血液科团队。”
“谢谢。”她小声说。
他没有回应,径直走向那辆黑色慕尚。上车前,他停顿了一下,回头看她:“今晚搬来我公寓。协议第五条,需要同居证明。”
车子驶离时,顾清辞还站在民政局门口。六月的上海闷热潮湿,她手里的结婚证烫得像烙铁。
手机震动,医院发来短信:“顾女士,您母亲的住院押金已缴纳50万元,请知悉。”
她蹲下来,把脸埋进膝盖。
没有哭。只是觉得荒唐。
现在。纽约破产法院。
休庭的铃声响起。
“休庭三十分钟。”劳伦斯法官宣布,“双方律师请到会议室就管理人建议进行初步辩论。”
人群开始骚动。记者们涌向陆景深,被保镖拦住。债权人围住了顾清辞的助理团队,七嘴八舌地询问清算细节。
顾清辞整理文件,动作不急不缓。
“顾律师。”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她转身。陆景深站在三步之外,他的律师团队识趣地退开一段距离。三年了,他眼角多了极浅的细纹,但那双眼睛依然深邃锐利,此刻正紧紧锁定她。
“陆先生。”她官方地点头,“关于案件,请与我的助理预约时间。”
“我不是要谈案件。”他上前一步,声音压得很低,“你什么时候成了破产律师?”
顾清辞微微一笑:“我的职业履历在向法院提交的资格证明文件里有详细记载。如果您需要,我可以让助理复印一份给您。”
“顾清辞。”他叫她的全名,带着某种压抑的情绪,“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
她抬起眼,平静地与他对视:“陆先生,我也想问您一个问题。三年前离婚时,您让律师转告我一句话,还记得吗?”
陆景深眼神微动。
“‘拿钱走人,别再出现在我面前。’”顾清辞一字不差地复述,“我做到了。拿钱,走人。至于现在——”她拿起公文包,“我是法院指定的管理人,出现在这里是我的工作职责。”
她转身要走。
“那份补充协议。”陆景深突然说,“离婚时签的那份‘保密与不竞争协议’,附加页是你准备的?”
顾清辞脚步一顿。
“所有法律文件都由您的律师团队起草,我只是签字。”她没有回头,“如果您对条款有疑问,建议咨询您的法律顾问。”
“我的顾问刚刚告诉我,”陆景深走到她身侧,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附加页第四条的措辞非常...特别。特别到不像我团队的手笔。”
顾清辞终于看向他。
四目相对。空气中仿佛有电流噼啪作响。
“陆总!陆总!”一个穿着阿玛尼西装的胖男人气喘吁吁跑来,是债权人之一,“这到底怎么回事?这个女人是谁?她怎么能建议清算?我们明明谈好了债务重组——”
“李总,稍安勿躁。”陆景深的律师马克及时插进来,“我们正在与管理人沟通。”
胖男人却盯着顾清辞:“等等...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三年前?陆总的婚礼上?你是那个...那个...”
他没说下去,但眼神已经说明一切。
周围几道目光投来,带着探究。
顾清辞面色不变,从名片夹里抽出一张名片,递给胖男人:“深蓝资本法律顾问,顾清辞。如果您对管理人的建议有异议,可以通过正式渠道向法院提出。”
“深蓝资本?”胖男人瞪大眼,“恒盛最大的债券持有人?你们...你们是一伙的?”
这句话像一颗石子投入池塘。
陆景深猛地看向她,眼神瞬间锐利如刀。
顾清辞的手机适时响起。她看了一眼屏幕,接起:“嗯,是我。好,我现在过来。”
挂断电话,她对众人礼貌点头:“失陪。深蓝资本的代表要见我,关于他们持有的17亿美元债券的处理方案。”
走出两步,她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看向陆景深。
“对了,陆先生。深蓝的代表说,他们有些关于那三家离岸公司的资料,您可能会感兴趣。”她微微一笑,“需要我代为转达吗?还是您亲自去听听?”
不等他回答,她已转身离开。
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节奏稳定,步步生风。
陆景深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
“马克。”他声音冰冷,“立刻查两件事。第一,顾清辞过去三年的全部经历。第二,深蓝资本是什么时候开始收购恒盛债券的。”
“已经在查了,陆总。但是...”马克犹豫了一下,“法院指定管理人程序很难推翻,尤其是顾律师的资质毫无瑕疵。她是哈佛法学院优等毕业生,曾在华尔街顶级律所专攻破产法,独立处理过三起十亿美元级别破产案,业内绰号‘Chapter 11女王’。”
陆景深握紧了拳。
Chapter 11女王。
他的前妻。
那个曾经在他公寓里穿着居家服,笨手笨脚煮粥,因为他一句“还不错”就笑得眉眼弯弯的女人。
那个离婚时红着眼眶,却倔强地不在他面前掉一滴泪,签完字转身就走的女人。
如今成了将他逼入绝境的破产管理人。
手机震动。助理发来紧急消息:“陆总,查到了!深蓝资本过去六个月秘密收购了恒盛27%的流通债券,操盘手代号‘C’。收购起始时间...正好是三年前您离婚后的第二个月。”
陆景深盯着那行字,忽然想起离婚协议签署那天。
顾清辞签完最后一页,放下笔,抬头看他。
“陆景深。”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叫他,“你会后悔的。”
他当时以为那是失败者的狠话。
现在,他看着法庭高高的穹顶,第一次感到脊背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