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北境任务沉甸甸压在肩头,但眼下火烧眉毛的,是这位盟友今晚的“归宿”。
我清了清嗓子,眼风轻飘飘扫过房门,试探着开口:“好的收到,知道了,说完了?”尾音微微扬起,带点送客的意味。
严笙眉梢倏然一挑,眼底那点促狭的光晕在烛火下漾开,像石子投入深潭:“这就要撵人?”他身体向后闲适地靠进太师椅背,指尖在扶手上漫不经心地敲着,“新婚当夜赶夫君出门,王妃就不怕明日阖府上下,流言似沸?”
“严同志!”我立刻竖起防御工事,端出标准的职场假笑,“咱们什么关系?就算你是我领导,交周报月报我都认了——”我故意拖长了调子,指尖点了点空气,“但我没听说过还要交‘投怀送抱’”。
“投怀送抱?”他喉间逸出一声短促的气音,似笑非笑,像是被茶呛到又像是纯粹觉得有趣。话音未落,烛影猛地一晃!他毫无预兆地倾身向前,高大的身影瞬间笼罩下来,温热的呼吸几乎拂过我额前碎发。距离近得我能看清他垂落的长睫在眼下投下的根根分明阴影,那双深邃的眼眸锁住我,带着点戏谑,又藏着不易察觉的审视。“陆同志——”他声音压得低沉,带着点磨砂般的质感,“你这思想觉悟,很有点滑坡的风险啊。”
耳根轰地一下烧起来,热意瞬间蔓延到脸颊。我几乎是弹着向后缩了缩,强作镇定地反驳:“我正准备跟你说正事啊,不是你打断我了么?”语气里带上了几分恼羞成怒的抱怨。这人!明明是他言语暧昧引人遐思,这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我能不往岔道上想?
“陆同志,”他收敛了那点玩味,正色道,指尖却若有似无地划过床上铺开的锦绣被褥褶皱,精准地点在中间那条线上,“执行任务要有应有的觉悟。肉身不过暂居的皮囊载体。”他抬眼,目光沉静而锐利,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穿透力,“这三床棉被,中间这床便是楚河汉界。思想,别滑坡。”语气平淡,却有种不容置疑的教诲意味。
被他这么一板一眼地批评教育,我脸上顿时像被炭火烘烤,羞愧感油然而生。的确,他句句在理。若整日纠结这些儿女情长、暧昧拉扯,何年何月才能完成任务,重返故园?既是战友,就该摒弃无谓的杂念。
“思想别滑坡…”我在心里默念了一遍,暗暗攥紧了手心。
他似乎很满意我的“受教”,站起身,径直走向墙上一幅气势磅礴的《山河百景图》。他停在画前,并未立刻动作,只是用目光细细描摹着画卷下方繁复的云纹雕饰卷轴。片刻后,他伸出修长食指,指尖带着某种奇特的韵律,疾点在卷轴的三叠浮雕云纹上——尾端的轻云如蜻蜓点水般一叩,中间的浮云被指腹稳稳一压,顶端的流云则被指关节旋抚而过。
“咔嚓…”一声极轻微的机括声响起,那幅巨大的画轴连同其后的墙体,竟如无声的默片般,悄无声息地向一侧滑开,露出后方幽深的青砖通道!
“在自己婚房里凿密室?”我倒抽一口冷气,愕然看向他,“王爷这是枕戈待旦,还是夜夜防着刺客掀你的被窝?”寻常密室不都该在书房、正厅之类正经地方吗?这布置也太…别致了!
他回我一个同样带着无奈、却明显更娴熟完美的假笑:“王妃多虑了。此处原本是书房密道,大婚前打通了隔墙并入婚房,权作一处备用入口。”他耐心解释道,“而且,同志——”他特意加重了称呼,“这叫密道,不叫密室。布局之初,三年前的事了。”
“随我来。”他不再多言,取下烛台上的一盏火烛,率先踏入密道。火光跳跃,勉强照亮仅容两人并行、弥漫着陈旧灰尘气息的青砖甬道。走了大约百步,两侧墙壁上开始出现交错悬挂的兽首铜灯,造型狰狞,照出墙壁渗出的深色水痕,空气里有陈年苔藓的腥涩。他熟练地用手中火烛依次点燃兽口衔着的粗大灯芯,跳跃的火焰照亮了兽首铜灯上斑驳的锈迹和冷硬的金属光泽。
他将火烛稳稳插入墙内一个特意留出的凹槽,火光稳定下来,照亮了前方一扇紧闭的厚重石门。石门的缝隙处,竟渗出点点微弱却温暖的光芒,还夹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极其熟悉的…药香?
他伸出手,在石门某处按了一下,随即用力一推。沉重的石门发出低沉的摩擦声,旋转着向内打开。霎那间,一股浓烈、苦涩、却异常纯粹的药香如同实质般,劈面撞来!带着陈旧木料和无数干燥植物混合的气息,瞬间充盈鼻腔。
待视线适应了门内更明亮的光线,眼前景象让我瞳孔骤缩:墙角处,一排排顶天立地的紫檀木药柜森然林立,无数小抽屉密密麻麻,每个抽屉上都挂着黄铜小环,在灯光下反射着幽冷的光。这格局、这气息……
“杏林医馆?!”我猛地转头,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你拿王医师当幌子?!”
“准确说,这里是杏林医馆密室的另一端入口。”他神态自若,指尖划过冰凉砖缝,“当年盘下这铺面,图的便是与王府西角门——只隔三丈街面。”侧身让我看得更清楚,“若遇紧急情况,我又不在府中,王妃可由此密道直达药馆。只需将信件留于桌上,”他指了指药柜旁一张覆着青布、堆满药杵药碾的木桌,“此间密室日常由药童阿桂负责看守打扫,他自会与我联络。”
他顿了一下,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阿桂可不止是个药童。”他屈指弹了弹门边一只兽首铜灯冰冷的獠牙,“上月五王府安插在西市药材铺的暗桩,就是他发现的。”
阿桂!那个初见时在医馆里憨厚笑着捣药、衣襟沾着褐色药渍的清瘦少年,竟有如此眼力识破王府暗桩?我脑中瞬间串联起来:杏林医馆根本就是他的情报据点!王医师是他的下属!之前还说什么厌倦党争,只想悬壶济世……好好好!不但骗过了五王,连我也被他耍得团团转!
“高,实在是高!”我忍不住抚掌,由衷地感叹,朝他竖起大拇指,“医学院录取你,绝对是戏剧学院所有老师毕生的遗憾!”演技、布局、伪装,简直登峰造极。
“谬赞。”他懒洋洋地一哂,嘴角勾起一丝玩味,“一人打两份工,总得有点看家本事糊口不是?”
然而,轻松的气氛转瞬即逝。严笙脸上的闲适倏然敛去,神色变得无比肃然。他向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拉长,投射在森冷的药柜上,显得有几分…伶仃?摇曳的烛火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刻下深深浅浅的阴影,那双总是带着点戏谑或审视的眼眸,此刻沉静如寒潭。
“陆随,”他唤我名字,声音低沉而凝重,每一个字都像有千钧重量,“周报月报,不过形式虚名。但北境这条线——”他目光沉沉地锁住我,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我要看到真章。”
那凝重的沉默如同一块巨大的寒冰,沉沉压在心头,几乎令人窒息。先前关于密室、阿桂的震惊瞬间被这紧迫感冲散。
看着他被烛光勾勒出的、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疲惫的轮廓,心头忽然掠过一丝理解。站在这里,我这个“异乡人”格格不入,他又何尝不是?从一个在无影灯下与死神竞速、凭手术刀救死扶伤的现代外科医生,被命运胁迫成一个在朝堂暗影里翻云覆雨、执棋天下的王爷……这中间的落差与痛苦挣扎,恐怕比我更深重。在他执行命运交付给他的任务的这三年里,他又有多少无奈,多少不情愿呢?
气氛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我不敢再追问细节,只想逃离这凝固的压力。“行,任务我会尽全力。”我用力点头,声音尽量显得坚定,试图缓和气氛,“那个…今晚折腾挺久了,结婚仪式真挺累人的,我有点…困了?”最后两个字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求饶的意味。
他沉默地看了我一眼,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情绪难辨。最终,他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拿起墙上的火烛,转身引我原路返回。
密道里只剩下脚步声和火焰噼啪的轻响,窒息的寂静再次弥漫。我搜肠刮肚,只想打破这令人心慌的沉默。
“对了,”我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声音在幽闭的空间里显得突兀,“你哪一年来的?我是2025年6月。”
“2025年5月。”他头也不回,声音平平。
“啊?”我愣了一下,“可你说来了三年了呀。三年只抵现代一个月…看来时间的流逝速度确实不同。”我故意用开心的声音说,“好耶!回去的时候估计只过去了一天,还不算老!”想让他能被我感染,高兴一点。
然而他还是只吝啬地只吐出一个单音节“嗯”,以作回应,这人简直是话题终结者!
还有什么能聊的?我绞尽脑汁,“那个…对了,”我灵光一闪,故作轻松地问,“你‘以前’结过婚吗?”
“没有。”回答依旧简洁。
“哦?那这么说,”我故意拖长了调子,带点调侃,“在结婚这事儿上,我算你前辈啦?我跟你说,不管啥年代,结婚都一样,又饿又累!我上次结婚也是,最后连敬酒的力气都没了,一口热乎的都没吃上,饿得我前胸贴后背……”
走在前面的身影似乎顿了一下。接着,他那特有的、带着点嘲讽和促狭的语调慢悠悠飘回来:“饿成那样还离?还想再办一次?再饿一回?”
这人! 我顿时气结,一口气堵在胸口。强压下翻白眼的冲动,我佯作未觉他那气死人的逻辑,故意用更轻快甚至带点无赖的腔调:“嗨,瞧您说的!能为什么离的呀?性格不合就离了呗!还结什么婚呀?不结了,坚决不结了!”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他轻笑了一下,“萧某记下了,陆同志。”严笙意味深长地回道。
不容易啊,终于笑了。几番你来我往的斗嘴下来,之前沉甸甸压在心头、几乎令人喘不过气的压抑感,竟不知不觉消散了大半。当重新踏回那间点着龙凤喜烛、铺满红绸的卧房时,空气中弥漫的尴尬似乎也被冲淡了一些。严笙将最后一盏灯移向脚踏,暖黄的光晕恰停在棉被垒成的“楚河汉界”中央,像道熔金的界碑。
“盟友,晚安。”他忽然开口,手指悬在帐钩上顿了顿,“明日寅时三刻出发勘验密道出口。”公事公办的语气,偏生烛光在他颈侧勾了道暖昧的弧度,随喉结滚动时明时灭。
我裹紧属于自己的那床锦被,蚕蛹般滚到拔步床最里侧:“领导晚安,建议把‘寅时三刻’换成‘太阳晒屁股’再通知一次。”
黑暗中传来衣料摩挲的轻响,他似乎在笑:“陆同志,思想又滑坡了。”
“闭嘴睡觉!”我抓起绣枕边的安神香囊掷过去,听见它撞上某道挺拔身影后软软落地的声响。
月光漫过窗棂,将那条金银丝绣的缠枝莲界线照得雪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