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桉哥哥的骨灰就埋在老屋后院半山坡的那棵歪脖子树下。
这并非乡里的习俗,是哥哥自己执意要求的。
哥哥比唐桉大三岁,在唐桉十三岁那年,一个阳光异常浓烈刺眼的夏日,选择了从高处一跃而下,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没有小说里渲染的暴雨倾盆,只有盛夏灼人的,仿佛能晒干一切悲伤的烈日。
在老屋歇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唐桉和池映便提着唐父早已备好的香烛纸钱,驱车返回老家。
山路蜿蜒,池映不熟路况,便由唐桉开车。
池映一路上都在副驾处理堆积的工作,开了两次视频会议,忙得不可开交,直到车子稳稳停在老屋院坝的泥地上,他还在跟助理低声交代着什么。
“……大概一个月,我刚在群里发了一份文件,你们查收下……”
唐桉熄了火,下车去后备箱拿祭品。
“哎呦!是乖乖回来啦?”几声惊喜的呼唤从远处传来。
唐桉循声望去,只见几个腰系围裙的婶娘正站在院角,脸上洋溢着淳朴的热情。
这时池映也推门下车,锃亮的纯手工牛皮鞋一脚踩进雨后松软的泥地里,留下一个清晰的印子。
“哎呀呀!乖乖的男媳妇也来啦??”婶娘们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热情洋溢地围拢上前。
“可算回来了,多久没见着啦……”
“刘姐!快!去坡上喊秀光嫂子,她乖孙儿和孙媳妇儿回来看她咯!”
……
婶娘们口中的“秀光嫂子”,正是唐桉的外婆,林秀光。
老太太原名林来娣,年轻时嫌这名字晦气,自己花钱托关系改成了如今这个,别看林秀光年近八十,身子骨却硬朗得很,精神矍铄,看着像五六十岁。
被人从后山坡上喊下来时,她正利落地割着猪草,背篓眼看就要装满,一听孙子带着孙媳妇回来了,老太太二话不说,抄起背篓,脚步轻快地三步并作两步就往家赶。
离老屋还有个小山坡呢,林秀光就听见院坝里传来李家、王家陈家媳妇刻意压低,带着八卦兴奋的嬉笑声。
“……得有半年没见了吧……”
林秀光心里算了算,可不是嘛,去年过年回来一次,这都多久了,一家子都是没空的。
但不管了,今天她又见到他们了。
半小时后,院坝里,一老两少三人大眼瞪小眼。
林秀光抱着胳膊,撇着嘴:“哦,原来不是回来看我这个老婆子的啊……”
唐桉摸了摸鼻子:“……也不能这么说,我带池映回来看看哥,顺便看看您。”
林秀光:“……”
池映实在听不下去这耿直发言,赶紧找补:“外婆是这样的,我们主要回来看您,顺便看唐桉他哥。”
林秀光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双手往胸前一抱,脑袋一扭,两根花白的麻花辫跟着俏皮地晃了晃:“油嘴滑舌,没一句实在话。”
池映:“……”
得,马屁拍到马腿上,他选择闭嘴。
林秀光本就是故意逗他们,乐呵呵地享受了一会儿唐桉捏肩,池映捶腿的孝顺服务后,才装作勉强消了气,挥挥手打发开两人,自己转身进屋,提出一大袋早就备好的纸钱蜡烛,利落地塞进背篓。
“走吧,趁着日头还没下去。”
那棵承载着骨灰的歪脖子树,就在老屋后不远的半山坡上。
林秀光以前总念叨这种树不吉利,容易招吊死鬼,可当孙子说这是老大临终的心愿,老太太二话不说,亲自帮忙挖土,请道士选方位。
山路崎岖,雨后更是湿滑泥泞。
池映那身昂贵的行头和脚下的皮鞋显然与这环境格格不入,好几次都差点被凸起的石块或盘结的树根绊个趔趄,全靠唐桉眼疾手快,一把捞住他的胳膊才稳住。
“啧,忘了提醒你换双鞋。”唐桉看着那双沾满泥泞,鞋面划痕累累的纯手工皮鞋,有点无奈。
池映能说什么,只能道:“你哥有颗放荡不羁爱自由的心。”
一阵阴凉的山风毫无预兆地卷过林间,树叶哗哗作响。
唐桉下意识打了个寒颤:“这山坡鬼不少,你说话注意点,跟紧我。”说完,他紧走两步跟上外婆。
从小就对神神鬼鬼之事敬谢不敏的池映:“……”
他默默攥紧了唐桉的衣角。
封、封建迷信不可取!!!
山路走了约莫二十分钟,林秀光终于在一片相对开阔的坡地停下脚步。
池映抬头望去,只觉得眼前一阵恍惚。
一棵枝干虬结,姿态奇异的巨大歪脖子树矗立在眼前,茂密的树冠遮天蔽日,几乎覆盖了半片天空,投下浓重的阴影。
他用力眨了眨眼。
唐桉的脸突然凑近:“晕山了?”
池映扶着他的胳膊,脸色有点白,声音发虚:“……我感觉……好像看到你哥在树上冲我招手……”
唐桉一愣,随即乐了,把早上的评价原封不动还回去:“……弱鸡。”他把池映扶到旁边一块相对平整的大青石上坐下,“你在这缓缓,有事喊我。”
池映有气无力地摆摆手:“去吧去吧我死不了。”
唐桉转身走向正在树下清理杂草的外婆,午后的阳光透过浓密的枝叶,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池映揉了揉眼睛,有那么一瞬间,仿佛看到唐桉的背影被拉长,变模糊,似乎披上了一件旧式的青色长衫,渐行渐远。
池映抬手给自己一嘴巴子。
四周寂静,一阵突兀的呜呜声不知从哪个角落响起,惊起几只飞鸟扑棱着翅膀冲向天空。
池映瞬间寒毛倒竖,警惕地左右扫视。
紧接着,一抹极其刺眼,仿佛鲜血凝固般的红色倏地从他视野边缘一闪而过。
池映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住,彻底僵在原地。
三秒不到,他狂奔到唐桉身边,呼吸不平稳道:“我、我想你哥了。”
唐桉正蹲在火堆旁,慢条斯理地往火里添着纸钱,闻言手抓起一大把塞到池映手里:“喏,我哥叫你多给他烧点,否则……”
他没放过对方,早就准备好的手机电筒对准自己下巴,惨白的光束猛地从下往上打在自己脸上。
池映心脏骤停,差点当场厥过去。
唐桉压低嗓音,故意拖长了调子:“桀桀桀……池映……听说……你想我了……”
“搞啥子名堂!!?”话没说完,旁边正摆放供品的林秀光老太太一个箭步冲过来,毫不客气地对着唐桉的后脑勺就是一记响亮的“栗暴”,“青天白日扮鬼吓人,脑壳有包嗦!?”
老太太手劲儿可不是开玩笑的,唐桉“嗷”地一声捂着后脑勺蹲了下去,眼前金星直冒。
诡异的气氛瞬间没了,池映捧腹大笑:“哈哈哈哈唐桉你活该……”
“咚”的一声闷响,他后脑勺也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同样捂着脑袋蹲了下去,笑声戛然而止。
两人:“……”
祭拜完毕,已是下午五六点钟,夕阳沉沉西坠,暮色开始四合,天光迅速暗了下来。
林秀光催促着二人快回去:“钥匙在窗户角里,我再割点猪草就回。”
池映揉着后脑勺:“外婆,要不您跟我们一起……”
“好嘞外婆注意安全。”唐桉不由分说,拉起还在犹豫的池映往前走。
直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蜿蜒的山路上,林秀光才重新背起背篓。
起身带起的微风卷起了地上未燃尽的纸灰,深灰色的灰烬在半空中打着旋儿,最终,有几片轻轻飘落,无声无息地覆在了那棵歪脖子树裸露的虬根上。
“走咯。”
下山的路,唐桉显然比池映熟悉得多。
池映走过一次,加上天色未全黑,倒也走得稳当了些。
唐桉走在前面,忽然慢下脚步,状似无意地问:“喂,刚才你真看见我哥了?”
池映:“什么??!”
听人声音紧绷到要炸了,唐桉没忍住笑出声:“你真信啊?”
池映怒了:“你大爷的。”
唐桉停下脚步,转过身,朝人努了努嘴:“你看看你后面。”
空气死一般沉寂,只有鞋子踩在枯叶上的沙沙声。
池映的脖子像是生了锈的机械,无比僵硬地,一点一点地,向后扭去。
身后,只有越来越浓的暮色和寂静的山林。
什么都没有。
意识到自己又被耍了,池映气得七窍生烟,关键是自己还信了!!
“唐桉你……”
他愤怒地转回头,一张鬼脸毫无预兆地怼到了他眼前,近得几乎要贴上他的鼻尖。
池映的心脏差点从嗓子眼里蹦出来,魂飞魄散地往后猛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树干上。
唐桉笑出眼泪:“没想到你胆子这么小哈哈哈——”
池映惊魂未定,捂着狂跳的心脏脸色由白转青,咬牙切齿。
他单方面宣布和唐桉绝交!!
下山后半程,池映几乎全程黑脸,拒绝和唐桉有任何交流。
晚饭后,唐桉刚想跟林秀光说打算回去了,老太太一个眼风扫过来,那意思不言而喻——敢走一个试试?
唐桉瞬间把话咽了回去。
池映算是看明白了,唐桉在这位老太太面前,那是真血脉压制。
他眼珠一转,心中有了计较,悄悄摸出手机,给家里那位见多识广的老管家发消息。
七八十岁的女人喜欢什么?
远在豪华大别墅里的老管家秒回。
发呆散步骂老公。
池映:“……”
作者已在山上冻僵,速速来几个评论便可解冻[捂脸偷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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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 1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