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桉的回忆戛然而止。
戴着白手套的服务员动作粗鲁地将一盘沙拉“哐当”砸在桌上。
酱汁四溅,几片菜叶精准地糊在了苏和脸上。
对方温和的笑容瞬间僵住。
唐桉皱眉看去,只见池映不知何时穿上服务员的衣服,咧着嘴露出一个极其欠揍的假笑:“尊贵的客人,现在由我为您二位上餐。”
唐桉:“……”
这疯子。
池映一盘接一盘地端上菜肴,动作带着刻意的不耐烦。
苏和接过唐桉递来的纸巾擦拭脸颊,目光探究地扫过池映挺拔的身形和掩不住的气场,微微蹙眉:“这位……似乎有些眼熟?”
池映上完最后一道菜,猛地俯身凑近苏和,非常没素质道:“窝泥蝶。”
苏和:“……”
唐桉太阳穴突突直跳:“池映!”
池映置若罔闻,大手直接覆上唐桉后颈,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欲用力捏了捏,声音低沉:“吃完赶紧回家。”
指尖传递的力道几乎在唐桉皮肤上烙下印记。
说完,他像个得胜将军般扬长而去,留下满桌狼藉和凝固的空气。
唐桉尴尬得想钻地缝:“抱歉学长,他……”
苏和已恢复从容,轻轻摆手,眼底却掠过一丝了然:“是池映?你们……还没分开?”
“嗯。”唐桉硬着头皮承认。
不怪乎苏和知道,大三的时候一向低调的池映也不知道是被谁刺激了,突然说不想继续搞地下情,还挑了个日子当着全学院的人表白。
当时苏和也在吃瓜群众里鼓掌祝福。
苏和端起茶杯,指尖摩挲着杯壁,笑容温和依旧,说出的话却带着微妙的意味不明:“我一直以为你喜欢的人是我,后来池映跟你表白,我才知道你们大一就在一起了。”
唐桉:“???”
苏和没错过对方眼里的惊讶,他打趣道:“唐桉,你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什么都瞒不住。”
“这样啊,”唐桉尴尬摸了摸鼻子,“好丢脸,我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
苏和端起茶水微抿了一口,垂下的眼帘遮掩了情绪。
“我以为再等等……”他声音轻得几不可闻。
“什么?”唐桉没听清。
苏和握住杯子的手轻轻一颤,随即抬起眼,依旧是那副温润如玉的模样,岔开话题:“没什么,只是感慨,七年了,真不容易。”
“害,别提了。”唐桉赶紧夹了块小米糕掩饰,“再好的感情也架不住柴米油盐,相看两厌,前段时间都走到离婚那步了,结果突然变……”
他话锋一顿,改口。
“结果池映突然发癫反悔,抱着我大腿哭嚎他爱我爱得死去活来,没我不行。”
正戴着耳机同步偷听的池映猛地一拍桌子:“放你爹狗屁!”
缩在角落当蘑菇的经理吓得一哆嗦。
池映恶狠狠咬了口黄瓜,仿佛那是唐桉的脖子,转头对经理控诉:“听见没?睁眼说瞎话!明明是他唐桉……今早还抱着我,眼泪汪汪地说‘池映我不恨你,我超爱你的’!”
他捏着嗓子,夸张地模仿唐桉的表情和语气。
经理:“……”
池映一脸深受其扰,无奈摊手:“看见了吧?我老婆就这点不好,太黏人,爱我爱得无法自拔,你以后找对象可千万别找这样的。”
经理额头冒汗,点头如捣蒜:“是是是……”
他也是倒霉,在办公室摸鱼门突然被从外面踢开,一个全身贵气的帅气男人就这么没礼貌闯进来。
经理刚想发威,老板电话打来,千叮万嘱眼前这家伙是餐厅大股东,得罪不了,只要不是太过分的事,都尽量满足。
Cos服务员,OK,满足。
在碗里藏窃听器,OK,满足。
听人秀恩爱,OK,满足。
经理什么都满足,就是为了祈祷对方不要搞幺蛾子。
阿弥陀佛。
……
唐桉的声音再次清晰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学长,有件事想请教你……是关于牛鬼蛇神子不语的。”
池映眉毛一挑,不是很高兴道:“你找他问这个干什么?”
那毕竟是他和唐桉的私事。
苏和声音柔柔的,似三月春风,润物细无声:“你怎么突然对这种事感兴趣了?以前我跟你聊这些你还说我搞封建迷信。”
池映阴阳怪气复读:“以~前~我~跟~你~聊~这~些~”
唐桉笑声传出来:“没想到这些事学长还记得。”
池映愤愤地一口咬掉黄瓜屁股:“笑屁!”
唐桉继续道:“小时候因为哥哥从不来梦里看我,所以不太信那些人死了后还有魂魄这种说法,更别说学长给我讲的那些故事,听着太缥缈了。”
池映:“还~讲~故~事~”
被迫听全部的经理:“……”
苏和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是啊,太缥缈了,换作是我,也不会信。”
他又道:“但你现在问起……是什么让你开始有了兴趣?”
唐桉斟酌着措辞:“你以前跟我讲过动物修炼成人形的故事……那有没有可能,反过来?人……会变成动物?”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那边似乎沉默了,半响才传来低低的笑声:“人乃万物之灵长,鲤鱼跃龙门,走蛟讨封口,汲汲营营,所求不过化龙,可那万物口中尊贵的龙,不过也是个贪恋人类皮囊的孽畜。”
池映愣住。
苏和笑容里充满了嘲讽:“人没成神反倒退化成了低等动物,真是荒谬之极天大笑话。”
“小桉。”他的声音陡然变得淡漠疏离,“你能对这些产生兴趣,我很意外,但若这兴趣的源头是某个身陷此等荒谬困境的人……”
一字一句,清晰而冷酷地砸在两人心上。
“听我一句劝,莫做无谓挣扎,尊重他人命运,按因果报应,这是他命中注定的劫数……”
池映和唐桉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苏和最后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宣判,回荡在两人耳边。
“——谁都救不了。”
苏和的身影消失在餐厅门口很久,唐桉还维持着那个姿势,仿佛凝固在昏黄的灯光里。
直到池映带着一身清爽的水汽和熟悉的沉香味,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下,他才像被按了重启键,迟缓地眨了下眼,从那份沉甸甸的沉寂中抽离出来。
这人已经换回了自己的高定衬衫和西裤,正漫不经心地用手指梳理着微湿的碎发,唐桉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停在那双手上。
骨节分明,修长有力,宛如钢琴家或雕塑家的珍藏。
他心口猛地一窒,几乎不敢去想,这样一双手,有朝一日会变成……毛茸茸,只会刨坑的狗爪子。
怎么就救不了?
苏和最后那番话,像淬了冰的针,扎在心底最隐秘的地方。
对方不是刻薄的人,但那话里却分明藏着更深的,令人不安的暗示。
池映显然没接收到这份沉重,他顶着一头被自己捋得略显凌乱却依旧帅气的发型,抬手打了个响指叫来服务生,又要了一副新刀叉,然后极其自然地端过唐桉面前那份只被动过寥寥几口的意面,毫不客气地开始扫荡。
老牛耕地一上午,粮都没给口,下午又听人聊了一个多小时,中间就啃了两根水果黄瓜,快要饿死了。
池大少爷虽然饿扁了,但用餐仪态依旧刻在骨子里,叉子卷起面条的动作行云流水,送入口中的频率看着不快,却效率惊人,几个呼吸间,盘子里小山似的意面就下去了一半。
他优雅地咀嚼着,咽下后才皱着眉评价:“咸了,这家店的招牌不是这个,下次跟我来,让主厨给你做点好的。”
唐桉看着他风卷残云的架势,真怕这饿死鬼投胎的家伙噎死,他默不作声地倒了杯冰镇柠檬水,推到池映手边:“咸还吃这么快?也不怕半夜渴得爬起来抱着马桶灌水。”
池映正叉起一大口面,闻言动作一顿,莫名其妙地抬眼看他,腮帮子还鼓着:“我为什么要喝马桶水?”
唐桉没理,瞥了眼腕表,快七点了,他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薄外套,利落地穿上,声音没什么起伏:“回家再说。”
见他要走,池映连忙从小餐篮里飞速抓起两块烤得金黄的面包片,一边一个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含糊不清地跟上:“唔……为森么?”
唐桉大步流星往外走,池映就叼着面包亦步亦趋,像只执着的大型犬。
“快嗦啊!”
“我为什么就不能喝饮用水?白开水?空运的阿尔卑斯冰川水???”
唐桉额角一跳。
很好,池映又开始犯贱了。
走到车边,他一把拉开副驾车门,不由分说地将还在“呜呜”抗议的池映塞了进去,“砰”地一声甩上车门,力道透着点不易察觉的烦躁。
池映在后视镜里瞪了他一眼,等唐桉坐进驾驶座,系好安全带,他才慢悠悠地咽下面包,用一种凉飕飕的腔调开口:“啧,好话都留着跟苏和说了是吧?到我这儿就是喝马桶水……苏和有什么了不起,不就一个拉小破琴的?我九岁就考完小提琴十级了,也没像他那样古风小生说话文绉绉的。”
唐桉系安全带的手一顿:“什么古风小生?”
池映故意捏细了嗓子,模仿着苏和那种清冷又带着点玄乎的语调,阴阳怪气地复述:“人乃万物之灵长~鲤鱼跃龙门~走蛟讨封口~最后的目的都是为了修炼成龙~而万物口中尊贵的龙~不过也是个贪恋人类皮囊的孽畜~”
别说,除了那股子刻意为之的酸味,他模仿得还真挺像那么回事,字正腔圆,一字不差。
唐桉哭笑不得:“我和苏和已经很久没联系了,自从大学毕业后我和他说过的话不超十句,偶尔朋友圈刷到会点个赞评论一句,仅限于此。”
池映嘴角可疑地翘了一下,声音却还硬绷着故作冷淡:“那又怎样,人家约你出来你还不是屁颠屁颠跟上去了。”
唐桉面无表情地握着方向盘:“我踏马要不是为了你……”
池映的眼睛“唰”地亮了,像探照灯似的转向他,语气瞬间拐了十八个弯:“为了我?为什么为了我呢?哎呀,好难猜哦,是不是因为……”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满脸写着“快承认你在乎我”。
唐桉忍无可忍,抬手一把糊住池映那张写满促狭的脸,掌心感受着他睫毛的扑扇,咬牙低吼:“苏和他家情况特殊!”
他深吸一口气,收回手,指节因为用力微微泛白。
“他少数民族人,父母地位也不一般,听说父亲是当地数一数二的大祭司。”
池映恍然:“少数民族?怪不得长得跟个狐媚子一样。”
唐桉无语:“……你有病吧??”
池映拿出手机:“蒙古族回族藏族维吾尔族苗族彝族壮族布依族朝鲜族满族……侗族瑶族白族土家族哈尼族哈萨克族傣族黎族……”
他脸不红气不喘说了一大堆。
唐桉地铁老人看手机。
池映:“所以他是哪个族?”
唐桉:“……”
池映:“沉默是什么意思?”
唐桉:“……我不知道。”
池映横眉竖眼:“不知道说个屁。”
唐桉掐住他嘴:“不会说话就别说。”
唐桉确实不知道,苏和是用他听不懂的语言说的,后来再问对方却说听不懂那是时机未到。
不仅于此,苏和还告诉他,家里世世代代都是住在神山脚下,为了就是守护那座山。
“我本想邀请你来……”
记忆中,苏和清俊的面容在夕阳下有些模糊。
“但神山已经枯萎很多年了,或许要等到白雪重新覆盖整座山头……”
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你就能来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第 1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