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管事掀帘而入,步履匆忙,俯在苏明远耳边低语数句。
苏明远神色一凝,转向韩睿铮道:“韩将军,府外有邕州都督府的参军求见,说是听闻将军莅临,特来拜会。”
韩睿铮似是早有预料,神色未动,淡淡道:“是我名随从请来的,劳烦世叔将人请入,稍后一同商议府上护卫之事。”
苏明远这才明白,当即命管事将人引去前厅等候。
韩睿铮起身,对苏明远略一拱手,“世叔,官面往来不得不应酬,阿离兄弟一路劳顿,又经恶战,不如先让下人引去客房歇息?”
殷长歌正需独处空间理清思绪,顺势起身,低道:“多谢韩将军,多谢苏大人。”
苏明远立刻唤来一名伶俐的小厮,吩咐道:“带少侠去竹逸轩,好生伺候,不可怠慢。”
小厮恭敬应下,引殷长歌转入后苑。
穿过几道回廊,渐入静僻处,但见翠竹掩映,环境清幽,一方清净的院落悄然呈现。小厮推开厢房门扉,点燃灯烛,又询问是否需要热水膳食衣物等,态度恭谨周到。
殷长歌只道需要热水和一些简单食物,便将人打发了出去。
房门合拢,室内顿寂,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扇窗扉,夜风裹挟着竹叶簌簌声涌入,吹散了室内的些许闷热。
窗外夜色沉沉,他的心绪纷乱如潮。苏府亦非万全之地,韩睿铮的审视,张猎户一干暗桩的威胁,影煞阁的追杀,还有师父那飘渺难寻的踪迹——所有一切,恰如这浓重的夜色,沉沉压在心头。
反手轻抚背上的辟水剑,隔着粗布掌心传来的冰凉触感,他躁动的心才稍稍安定了几分。
小厮很快送来一壶热水,一碗汤粉,以及两份精致的点心。殷长歌饿了一天,风卷残云般用完汤粉,又以热巾擦拭了脸颊。洗去刻意涂抹的草药污渍,原本清俊的轮廓展露出来,然而连日奔波与心绪紧绷,终是在他眉眼间染上了挥之不去的倦色。
万籁俱寂,烛火摇曳。
窗外隐约传来更夫敲梆的声音,已是二更时分,苏府渐入沉寂,唯有巡夜家丁规律的脚步声偶尔穿透静夜。
殷长歌和衣躺在榻上,闭目调息,内力在经脉中缓缓流转,驱散着身体的疲惫,也让耳力变得更为敏锐。他甚至能听见远处花厅方向有压低的谈话声,盐路、北齐、暗桩——这些词句不断飘来,想必是韩睿铮与苏明远仍在商议要事。
脑海中,师父的身影与那些充满杀意的名号——“阎王叩”、“叶九幽”、“朝月圣教”、“姬沧”——不断交替闪现。他始终无法将那个如师如父的人,与江湖人口中的魔头重叠在一起,这其中,必然有他不知道的隐情。
张猎户既为某个势力安插在西南的暗桩,他们在寻找什么人?那个黑影提及少主南下,所谓的少主又指代何人?还有这把辟水剑,既是妖女叶九幽的佩剑,为何会被师父赠予自己?那个朝月圣教的姬沧究竟是不是师父?
一个个谜团如同乱麻,始终纠缠不清。
忽然,一阵极其细微的响动融入夜风,仿佛是衣袂破空声,自远处屋顶一掠而过,若非殷长歌内力精纯又全神贯注,几乎无法察觉。
有人夜行,轻功极高。
殷长歌倏然睁开眼,眸底一缕微光飞闪而逝。是苏府的护卫?还是不速之客?
本能驱使下,他悄无声息地翻身下榻,贴近窗边,气息收敛到极致,轻轻推开了一条窗缝,向外望去。
月色朦胧,竹影婆娑。竹逸轩对面的屋顶上,一道模糊的黑影鬼魅般闪掠,无声无息地划入后窗的阴影下,动作干净利落,没有惊动任何巡夜的家丁。
这绝非苏府之人。
殷长歌心头一紧,难道影煞阁的杀手去而复返?
仅仅犹豫了一瞬,他便下定决心,无论出于对苏明远一家人的恻隐之心,还是为了弄清盘旋在心头的疑惑,他都无法置身事外。更何况,他隐隐觉得,近来遇到的所有事,都与师父和朝月圣教有关。
迅速将辟水剑重新缚在身上,检查了周身并无累赘之物,他深吸一口气,体内真气汇聚丹田,纵身一掠,轻灵地翻出舷窗,融入浓重的夜色。
殷长歌对苏府的格局不熟,只能凭借方才小厮引路时的记忆,以及在山中锻炼出的敏锐感知,借廊柱和假山树木的阴影,小心翼翼地向对面房屋潜行。师父传授的轻功灵动飘忽,落地无声,此刻在夜色掩护下,更将优势发挥至极致。
接近对面院落时,他越发谨慎,伏在一处假山后,凝神感知。
房间内并无灯火,院中更是一片漆黑,但殷长歌能感觉到,屋内有一道极其微弱的气息,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显然那人也在极力隐藏自己的踪迹。
难道那人在找什么东西?
就在这时,另一道气息由远及近,是巡夜的家丁提灯而来,殷长歌连忙屏住了呼吸。
家丁提着灯笼,例行公事般在院门口晃了晃,并未发觉异常,口中嘟囔了一句,“老爷今晚又要彻夜不休了。”
随即他便慢悠悠地离开了。
脚步声远去的同时,房内被撬开的后窗微微一动,一道黑影如轻烟逸出,手中多了一个卷轴状的物事。黑影警惕地四下张望,随即身形一纵,便欲向来时的方向遁走。
殷长歌不再犹豫,扣住一枚地上拾起的石子,运起内力,屈指一弹。
“咻——”
石子破空,但并非射向黑影,而是檐角的一片瓷瓦。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起,在寂静的深夜格外刺耳。
“什么人!”刚刚走远的家丁闻声大喝,提着灯笼快步折返。
黑影显然不料有此变故,身形一滞,恶狠狠地瞪了一眼瓦片碎裂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惊怒。那人当机立断,不再隐匿行迹,身形暴起,以更快的速度向府外疾掠。
“有贼!抓贼啊!”家丁看见那道腾空而起的身影,立即扯着嗓子大叫起来。
刹那间,苏府如同投入石子的静湖,波澜骤起,更多的脚步声和呼喝声从四面八方涌来,火光迅速向院落汇聚。
殷长歌趁乱从假山后悄然退走,他没有去追那道黑影,也没有返回竹逸轩,而是无声无息地绕至院落另一侧,寻了一个隐蔽的角落,既能观察到院门,又能藏匿自身。
心跳得很快,并非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不安的预感。
不多时,韩睿铮和苏明远在一群护卫的簇拥下匆匆赶来,二人衣衫整齐,显然都尚未安寝,苏明远的脸上带着一层惊怒。
“怎么回事?”他厉声问道。
家丁连忙禀报了发现贼人的经过。
韩睿铮面色沉冷,目光扫过院落,落在房间那扇被撬开的窗户时,忽然一变,“进去看看,少了什么!”
一名管事模样的下人立刻带人进入房中,片刻后管事匆匆而出,脸色发白,手中拿着一个空了的檀木匣,颤声道:“老爷,存放盐路改建方案的副本——空了”
苏明远身形一晃,险些站立不稳,“什么?”
韩睿铮眼中寒芒大涨,一把扶住苏明远,声音冰冷如铁,“果然是为了盐路,好快的动作!”
他立刻转身,对紧随而来的沈晖下令,“封锁消息,严查府内所有人员!加派三倍人手,护卫书房及苏大人寝居。另外,速派人手循踪迹追查,但不必深追,以防调虎离山。”
命令一条条发出,果断而高效。
殷长歌在暗中看着一切,心中不禁凛然。韩睿铮的反应令他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那日在张猎户家中看到的黑影,恐怕就是北齐的人,张猎户等人应是北齐安插在西南的暗桩。回想他们当夜的对话,这些暗桩各司其职,以张猎户为首的大概是为深入西南寻人,其他人或许还有其他任务。
眼下他所在的邕州城中,只怕也潜伏有北齐暗桩,这些人的目的应该就是所谓的盐路图。只是韩睿铮方才进入苏府,对府内加强了防卫,这伙人就能顺利潜入并精准动手,计划之周密,令人胆战。或者说,他们的暗桩早已深入苏府了。
府内一片混乱,搜寻盘查仍在继续,韩睿铮安抚了苏明远几句,便亲自带人在书房内外仔细勘察。
殷长歌知道此地不宜久留,趁众人的注意都集中在书房,他如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沿阴影潜行,准备返回竹逸轩。
然而,就在他即将踏入院落的那一刻,一个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令他浑身一僵。
“阿离兄弟,这么晚了,怎么还未休息?”
殷长歌缓缓转身,只见韩睿铮不知何时竟已站在他数步之外,月光洒在那身玄青色的劲装上,面容却隐在阴影中,看不出神色,唯有一双眼睛,在夜色中锐利得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