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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的下午一点多。
列车抵达了宗古,这座高海拔小城送来格外明亮的日光和野性肆意的大风,热烈欢迎他们。
尹昭与韩慕柏计划在这停留一晚,次日再换车进山,两人先去建材市场找施工队聊了聊,又去宗古中学把洛桑领出来一起吃了顿晚饭。
洛桑是个扎着马尾辫的十六岁少女,脸上洒着可爱的雀斑,一双圆眼睛黑湫湫,像风一样从教学楼里跑出来,看见韩慕柏更是瞪大了眼,狂喜地大喊了句:“牧白哥哥!”
喊完才发现不对劲,傻愣在了原地,泛出大颗大颗的眼泪。
尹昭叹口气,一把将她搂进怀里,轻轻柔柔擦去眼泪,又敲了敲她的脑壳:“怎么这么傻?2018年都过完了。不过,这个哥哥确实也叫慕柏,爱慕的慕,柏树的柏。叫慕柏哥哥也没错。”
“你知道周牧白吗?”洛桑胡乱抹了把脸,从尹昭怀里探出头,一眨不眨地盯着韩慕柏,声音哽咽:“你和他真的超像。你会骑摩托车吗?你会攀岩爬雪山吗?”
韩慕柏望了一眼正温柔浅笑的尹昭,半弯下腰,笑嘻嘻地对洛桑讲:“我知道。这些我也都会,叫一声慕柏哥哥,爱慕的慕、柏树的柏。今晚全县啥好吃的都随你挑,再贵也吃得起。”
“不吃贵的,去人民街吃米线,尹昭姐喜欢,很近的。”洛桑指了指方向,又回头拉尹昭的手:“吃完我就回来上自习。”
尹昭亲昵地揉了揉洛桑的头。
三人笑闹着去了米线店,正是饭点,店里人多,和别人拼了一张八方桌坐下,韩慕柏问了她们意见去下单。
“尹昭姐,他会是你男朋友吗?过年会和你打电话的那个?”洛桑平复了情绪,八卦地朝尹昭挤挤眼。
“不是。他是我请的建筑师,帮我来看看村里哪里合适建房子。”尹昭拿来开水冲洗筷子,语气无奈:“说了几遍了。打电话的那个人也不是,那是我房东。”
洛桑不信,冲她扮了个鬼脸,又急冲冲地讲:“姐,你要买房子就买达瓦家的。他家那个位置好,推门就看得见乔朗峰,他也缺钱。我都帮你问过了。”
“你别管了,我心里有数。”尹昭把干净筷子递给洛桑,抬眸见韩慕柏一次端来了三碗米线,笑道:“辛苦啦,这家真的很好吃,你尝尝就知道了。”
热热闹闹地吃完。
天色已暗,他们把洛桑送回学校,尹昭在原地多站了一会,一直目送着洛桑的身影消失在教室的门口。
韩慕柏有点好奇:“洛桑是你以前的学生吗?你在资助她?”
“不是。”尹昭摇头,踩着宗古城的月光往客栈走:“现在哪需要我资助,义务教育都不要钱了,我也就过年发点红包。”
“她以前有个姐姐,是我的学生,但她爸总给她姐派农活,不让她来学校,我们经常去家访,一来二去就熟了。地震那次,她爸救了我的命。她是我的恩人才对。”
月色落了尹昭一肩的霜与雪。
韩慕柏望着这纤瘦背影,眸色渐沉。
尹昭讲的故事只是盔甲外的锦袍,最柔软最脆弱的她,还孤零零地躲在她的铠甲里。
她是他的顾客,他有义务去解开她心里的锁,为她建一栋她真正想要的房子。
*
次日一早,他们在客运站搭乘中巴,司机会把他们送到最近的车站,再后面的路,就得靠尹昭联系的司机师傅了。
运气不好,中巴开到半路,就遇上前路塌方,落石把路拦断,大家只能等市政铲车来清理路障。
尹昭开完一个电话会,才拉紧了冲锋衣下车,走到韩慕柏身边:“等无聊了吧。其实这运气已经很好了,只要等等就行。”
韩慕柏转身,手中的相机镜头对准了尹昭,脸被风吹红,眸光却亮:“还行,这风景是真好,让人想喊两嗓子的那种好。”
“拍照片了?看一看?”尹昭摊开手。
“我在录视频。尹昭,你笑一笑。”韩慕柏连连摇头不给,想指挥她笑,就以身作则下场示范,咧嘴笑出八颗牙来。
尹昭被他这个笑傻得没能绷住,笑睨了他一眼,往前走出镜头去。
韩慕柏又跟上来,举着相机,跟在她身后念叨:“尹昭,我想过了。你造这个民宿不是为了自己住,你是为了禾洛村,所以你该把它变成禾洛村的一张名片。”
“你听过米其林不同星级的定义吧。值得造访,值得绕远路造访,以及值得特别安排一趟旅行。”
“我们的民宿,也应当让人们愿意为它安排一趟旅行。设计好很重要,让更多人知道也很重要。我们现在就该拍一些视频把这里的美景,把建造的故事分享出去。”
尹昭站在峭壁边缘,回眸笑着与他点点头,又放眼向远处望去。
脚下淙淙流水穿行于密林,近前是雪痕残留的陡壁峻石,抬头见高山环绕,雪山轮廓倒被云雾遮了面容。
她显然有些心不在焉。
韩慕柏没再继续劝她入镜,只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拿相机记录着山中风景。
“八年前进山的时候,我们也在一个差不多的地方停过车。”尹昭远眺了片刻,忽而开口,语气怀念:“那时候这条路都没修,全是泥,七八月又是雨季,下大雨开不快,越来越晚,到最后黑漆漆雾蒙蒙,什么也看不见,只心里头知道车外就是悬崖峭壁。”
“那辆破破烂烂的面包车,开在泥泞不堪的路上,晃得和过山车没什么两样。我们最后一排挤了三个人,和不倒翁似地,一会全向右倒,一会又压着左边。”
“这也太危险了。你不怕吗?”韩慕柏皱起眉,扭头问她。
“不怕。虽然在车里想到了坠崖、撞车一堆死法,但并不怎么害怕。”
尹昭踮起脚去看远处弯弯绕绕的山路,像是期待着找到什么痕迹一样:
“我那个时候啊,虽然没有想去死,但也没有很想活,所以没什么好怕的,甚至觉得如果有一场意外结束生命,就不用有什么自杀的负罪感,也不用纠结怎么死更痛快,还轻松得多。”
“不过现在不一样了,我很想活下去。”
……
那一年,雨越下越大。
下到最后,面包车熄火了,狂野的司机师傅也不敢前行了。
他们十个人,挤在风雨飘摇的车里。
起初也尝试过聊天,可忧虑与恐惧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让所有话题都无疾而终地陷入沉默,大多数人在发呆,也渐渐有人熬不过疲累与困倦睡去。
周牧白掏出了个小本子,在角落里低低地打着便携式手电,开始写东西。
尹昭坐在他身侧,见他动作局促,就主动接过手电,手肘撑在腿上,替他举着。
周牧白借着微光看了看她煞白的脸,轻声问:“害怕吗?”
尹昭摇头,转了转手电让光线在本子上画了个圈,压低声音问:“你在写什么?”
“日志。”周牧白合上本子,给她展示尼龙布的防水封面:“我们登山会记日志,万一遇险,救援人员也能有迹可循。”
“你很怕死吗?”尹昭一时大脑短路,问完才意识到冒犯,咬了咬唇。
“当然怕。”周牧白却平静地接下了这个问题:“我还没有活到尽兴,还有很多想去做的事。”
尹昭就开始想,她有什么想做的事。
大学已经考上了,家人都不需要她,她没谈过恋爱却见了一堆出轨烂事,找工作还不用着急,看书看剧玩游戏甚至学习,都好像只是为了打发时间。
周牧白热爱登山,那她的热爱呢?
尹昭望着小手电穿破黑暗的一道光,兀自想得出神,忽然冻得冰凉的鼻尖被刮了一下,乍然一惊,那只捣乱的手落向微光下的纸张,指着一行字——
「尹昭,你该为自己活着。」
时隔再久,尹昭也要说,周牧白的字是真不好看。没有框架没有章法,一笔一划都只顾着用尽全力,枝繁叶茂长得放肆。
都怪他写字太恣意。
所以,她后来在山石堆里找到了他的日记本,模仿了好久他的字,也还是学不会。
谁能想到呢。
他七年前写的一句话,成了她如今还独活着的理由。
……
清早出发,下午三点才抵达,司机把他们放在了镇中心第五小学的门口,正是上课时间,校门紧闭,红旗在飘。矮个司机虽然不肯再往山里开,人却热情,主动帮忙搬行李,打听他们哪天离开,还要不要车。
“还没定呢,我到时提前给您电话。”尹昭接过行李,转身朝坡上挥手:“阿布叔,这皮卡从哪搞来的,可太酷了。”
韩慕柏随她望去,坡上停了辆皮卡,脏得像刚在泥里打了个滚,车旁一个高大黝黑的中年男人,脸上挂着笑,刚要挥手,却在看见他的瞬间僵住了。
韩慕柏已经知道要发生什么了。
尹昭也知道,干脆扬声介绍,讲的却是当地方言:“他叫韩慕柏,是来帮我造房子的。和牧白很像是不是?在汉语里名字发音也像,但不同字。”
她转头又对韩慕柏讲:“阿布叔,洛桑她爸。”
阿布叔向韩慕柏点点头,与他搭着手把行李箱架进皮卡,转身上车油门一踩,拐了两个弯,就扬着尘土直奔着山路去。
“阿布叔,你这车开得可以啊。”韩慕柏搭话。
“比骑摩托简单。”阿布叔笑笑,讲起普通话来咬字邦硬,又指了指前方的雪山给他介绍:“乔朗峰。”
“我知道,我去年来爬过乔朗峰。当时找了村里一位叫格聂的大哥当向导。”
“你来过?走的哪条线?格聂那娃喜欢带人走北坡,那条线好走但费力气……”阿布叔一讲起兴了,蹦出来的就是方言,韩慕柏一头雾水,两边看看,尹昭就笑着当起了翻译。
韩慕柏是真没想到,尹昭的滇南方言流畅伶俐,音调脆得像嫩笋,顾盼神飞,全然不同于平时的恬淡安静。
洛桑家在下村,离村口不远。
一幢傍山而建的干栏木楼,依偎着雪山褶皱般的山脊线,一楼圈着牛羊堆着柴垛,前几日落的雪被铲起堆在木槽边,牲畜们时不时凑近啃一口。
一个白发苍苍的阿婆坐在二楼木门前的小竹椅上缝经幡。尹昭说那是洛桑奶奶,听不懂汉语只会讲方言。韩慕柏就按尹昭说的,冲奶奶笑了笑,奶奶也从茶褐色皱纹里咧出一个豁了牙的笑。
屋舍不大三间房,尹昭住洛桑空下来的那间,韩慕柏与阿布叔挤一间。
好在哈巴乡永远能找来两条板凳和一张门板,正好搭一张床,只是本就不宽敞的房间,又堆了行李,这下更是寸步难行。
喝了口热水,尹昭就决定拉着韩慕柏去村里转转,她蹲下来,大声对奶奶讲:“阿婆,我们去达瓦家看下。”
洛桑奶奶也不知道听没听见,只从竹筐里拿了一沓缝好的经幡抵给她。
*
达瓦家在坡上,一路积雪渐厚。
寒天里高海拔的连续爬坡,让两人都有些气喘吁吁,好在转过嶙峋山角,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雪原在寂静中铺开一卷素帛,积雪皑皑广袤,远山巍峨高耸,天地间只余下极静谧的灰白二色,唯有不远处松枝上挂起的五彩经幡耀眼夺目。
面向肃穆雪山,两人并肩静默无声地伫立了会,尹昭才往那松枝处走去。
“尹昭,你看过《情书》吗?日本那个很出名的电影,岩井俊二拍的。”韩慕柏踩过厚实的雪地,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我觉得你应该试一试。”
“只看了开头。”尹昭踩在石头上,踮脚往树枝上系经幡:“听过梗概,就总是没勇气看下去。”
“那也够了。你一定知道这个。”韩慕柏脚下的嘎吱声停了,雪原上倏尔卷起呼啸的风,连经幡也在簌簌飘动。
尹昭猝然转身,听到他清朗的嗓音充满力量,穿越过风霜与雪,向着雪山而去。
“你好吗——”
“我很好——”
声音在雪山中回荡。
尹昭在他止步的那一瞬,就意识到了会发生什么,没来得及也没去阻拦,或许她也想有个人能替她问一问。
站在这大石头上,望着雪原里渺小而孤独的他们,几乎要落下泪来。
“尹昭,试一试吧。”韩慕柏神采飞扬地走过来,伸手要扶她。
“不用,你替我喊过了就够了。”尹昭坚定拒绝,只把经幡的另一头递给他:“帮我系到那颗树——喂!韩慕柏——”
一时不防,尹昭直接被韩慕柏从石头上拽了下来,跌到他怀里,她瞪他,他却只是笑,甚至不由分说地拉起她的手,蹒跚拖着她也要往雪原的中央去。
雪地里留下一行极清晰的足印。
五彩经幡跟在他们身后,在风中猎猎作响。
“尹昭,我们都知道,你来禾洛村不是为了缅怀过去,是为了问候新生。”韩慕柏松开了她,只抱着经幡站在一旁看她:“你得像博子一样和过去告别才行。”
他的眼睛太明亮,似星辰在闪烁。
尹昭被蛊惑上头了,缓缓转头望向远处亘古不变的乔朗峰,山顶的积雪在阳光下闪烁出刺眼光芒。
学着韩慕柏的样子,她将两手微张着拢在嘴旁,大声地向远方呼喊:
“你——好——吗——?”
“我——很——”
尹昭没能说完这句话。
她捂着脸,跌坐在漫山遍野的雪里,抱着膝盖蜷成一团,滚烫的泪水倾盆地落,抽噎到上气不接下气,脑子都要缺氧,雪水浸湿了袜沿,也不觉得冷。
她说不完这句话,她过得不好。
没有他在,她过得一点也不好。
她做了好多违心的事,说了好多违心的话,她活得好累,每分每秒都要被压垮了。
这都该怪他。
怪他刚教了她要为自己去活,就不负责任地把自己的命压到她的肩上,他怎么不来教一教她,教教她怎么一个人背着两个人的命去活。
他不在,她怎么可能活得好。
韩慕柏愣了一瞬,才忙把尹昭从雪地里拉起来,帮她拍了拍衣服上沾的碎雪。
低头一看,才发现尹昭已经哭到喘不过气,赶忙把人揽进怀里,让她把头埋进肩窝里,轻拍她的背,一遍遍地安慰她别哭。
他猜到尹昭的情绪会波动,但她落几滴泪也会很美,却不曾想一贯冷静内敛的她竟会因这一句话崩溃到失声痛哭。
哭得毫无形象,不管不顾。
连苍茫雪原上最凛冽的风,也来不及吹干她的泪。
这一天,乔朗峰下的无名雪原上,韩慕柏抱着经幡,抱着尹昭,听她哭了很久很久。
直到哭干了泪,尹昭才拿熬过冬天的枯枝般的嗓子,沙哑而微弱地在他耳边讲:
“牧白,我以后会变很好的。已经,已经在变好了。”
四月看到情书重映的新闻,就诞生了这篇文的灵感。
一直以来都在争议博子是替代品吗?
我认为不是。
但替身这事的微妙就在于,一方永远解释不清,一方只要心存怀疑就会痛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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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冬日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