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金铃索
引语:
“当卢俊义将那串代表过往功勋的金铃推到我面前时,我明白这是最后的试探。铃响,人需归。可我只想让这铃声,成为我远走高飞的开场锣鼓。”
---
卢俊义带着一身未散的肃杀之气从聚义厅回来时,暮色已沉。书房内,燕青依旧维持着他离开时的姿势,垂首立在墙角,烛光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看不真切神情。
那根惹祸的长发,早已被卢俊义紧紧攥在手心,汗湿了,揉皱了,却像一根毒刺,扎得他心神不宁。军情紧急,是曾头市那边又有异动,方才议事,宋江已决定不日再次发兵征讨。可卢俊义的心思,大半还系在这书房之内,系在这个变得无比陌生的“兄弟”身上。
他挥退了左右,沉重的木门再次隔绝了内外。他没有立刻发作,只是走到书案后坐下,目光沉沉地落在燕青身上,许久,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难以言喻的复杂:
“小乙。”
燕青心头一紧,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依旧低着头:“兄长。”
“方才聚义厅决议,不日再打曾头市。”卢俊义道,“你……有何看法?”
燕青心念电转,卢俊义不提头发,反而问起军务,是暂时按下不提,还是另一种更深沉的试探?她稳住心神,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曾头市屡犯我境,自当讨之。只是其势大,需周密谋划,力求一击必胜,免再生枝节。”
“嗯。”卢俊义不置可否,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那沉闷的“笃笃”声,敲得燕青心慌意乱。他话题一转,忽然问:“小乙,你随我多少年了?”
“自大名府时起,已近十载。”燕青谨慎回答。
“十年……”卢俊义长叹一声,目光似乎穿透了时光,回到过去,“我记得你初入府时,身手便已不凡,尤其那一手相扑小巧功夫,连我也时常称赞。这十年来,你为我,为卢家,出生入死,立下汗马功劳……”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书案下的暗格中,取出一物。
那是一条编织精巧的五色丝绦,上面系着七枚小巧玲珑的金铃。丝绦已有些旧了,颜色不复当初鲜艳,但那七枚金铃却擦拭得锃亮,在烛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燕青的记忆被触动,这是“雁翎金铃索”,原是卢俊义心爱之物,后来见燕青办事得力,便赐予他,曾言“铃响七声,无论千山万水,汝需归来”。这既是信物,也是羁绊,象征着燕青是卢俊义最信任、最倚重的心腹。
“这金铃索,你可还记得?”卢俊义将索链拿起,金铃相撞,发出清脆却沉重的声响,叮叮咚咚,如同敲在燕青的心上。
“小乙……不敢忘。”燕青喉咙发干。卢俊义此时拿出此物,用意何在?
卢俊义站起身,走到燕青面前,将那串金铃索递到她眼前。他的目光深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审视,也带着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希冀?
“你伤势未愈,此番征战,本不该让你劳心。”卢俊义的声音低沉,“但我身边,不可无人参赞军务。这金铃索,你且收回。”
燕青看着那近在咫尺的金铃,心脏狂跳。收回?这意味着卢俊义至少在明面上,依旧选择信任她,依旧将她视为最核心的臂助。这无疑是眼下最好的局面。
但,这何尝不是一道最紧的枷锁?铃响人归,她若接下,便意味着她仍是那个对卢俊义唯命是从、生死相随的燕小乙。她若有任何异动,这金铃便是催命符!
接,还是不接?
不接,便是心中有鬼,方才头发的疑点立刻坐实,卢俊义绝不会再容她!
接,她便要继续困在这梁山,困在卢俊义日渐增长的疑心之下,直到某一天彻底暴露!
电光火石间,燕青脑中闪过一个极其大胆的念头。
她猛地抬起头,眼中不是感激,而是浮现出一种混杂着屈辱、激动和决绝的神情,她没有去接那金铃索,反而“噗通”一声,再次跪倒在地!
“兄长!”她声音带着哽咽,却又异常清晰,“兄长厚爱,小乙万死难报!但这金铃索……小乙……小乙愧不敢接!”
卢俊义眼神一凝:“这是何意?”
燕青抬起头,眼圈泛红,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倔强地没有落下:“小乙身负暗伤,已成废人!昔日能为兄长冲锋陷阵,如今却只能龟缩庄内,连束发之力都觉勉强!”她刻意强调了“束发”二字,留意到卢俊义眼神微动。
“此番征战曾头市,凶险异常!兄长身边,需要的是一如既往、能征善战的燕青!而非如今日这般,手无缚鸡之力,只会拖累兄长的累赘!”她语气激动,带着深深的自责和痛苦,“小乙若此时接下这金铃索,随兄长出征,非但不能助兄长,反而要让兄长分心照看,若因此致使兄长有丝毫损伤,小乙百死莫赎!”
她以退为进,将“不敢接”的理由,归结于对卢俊义的“忠心”和“自责”,归结于自己已是“累赘”。
卢俊义愣住了。他预想了燕青的各种反应,或感激涕零,或惶恐不安,却独独没想到,她会因自惭形秽而拒绝!这理由,合情合理,甚至……符合一个骄傲武者沦为废人后的心态。
看着燕青跪在地上,单薄的身躯因激动而微微颤抖,那苍白脸上滚落的泪珠(燕青暗中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卢俊义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似乎被什么东西拨动了一下。是了,小乙心高气傲,如今落到这步田地,心中苦楚,远非常人所能想象。自己方才因一根头发便心生疑虑,是否……太过苛责了?
那根被他攥得温热的发丝,此刻似乎也不再那么扎手。或许,真是伤病所致?毕竟那“阴寒掌力”如此诡异……
燕青捕捉到他眼神中的松动,心中稍定,知道火候已到,该抛出真正的目的了。她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坚定:
“兄长!小乙虽不能随军征战,但亦不愿坐享其成,徒耗山寨粮饷!小乙愿为兄长,为梁山,另辟蹊径,做一件旁人做不来的大事!”
“哦?”卢俊义挑眉,“何事?”
燕青抬起头,目光灼灼,一字一句道:“小乙愿只身前往东京!借昔日些许薄名,设法接近那能上达天听的名妓李师师,探听朝廷动向,若能……若能寻得门路,为梁山招安大业,铺垫一二!”
“李师师?”卢俊义瞳孔微震。招安之事,宋江与他私下确有此意,但尚在秘而不宣的阶段。燕青此时提出,可谓正中下怀!而且,此计若成,其功劳,绝不亚于阵前斩将!
更重要的是,燕青此刻“伤病缠身”、“手无缚鸡之力”,派他去执行这等需要玲珑心窍、而非武力的话,岂不是正合适?既能发挥其才智,又可让其远离危险战阵,全了兄弟情义,更能为梁山立下大功……简直是一举数得!
至于那根头发的疑虑,在这“忠义”与“大计”面前,似乎也变得无足轻重了。
卢俊义看着跪在地上,眼神恳切而决然的燕青,沉默了良久。书房内,只剩下烛火噼啪的轻响。
终于,他弯腰,亲手将燕青扶起。
“小乙……”他长叹一声,将那份疑虑深深压入眼底最深处,脸上露出复杂而欣慰的神色,“难为你……有此忠义,有此谋略!”
他没有再强求燕青收回金铃索,而是将其轻轻放在书案上。
“东京路远,龙蛇混杂。你……一切小心。”他拍了拍燕青的肩膀,力道不重,却让燕青心中一凛,“待你功成归来,这金铃索,为兄再亲自为你系上!”
这是承诺,也是警告。
燕青心中巨石落地,知道计划已成大半。她躬身,郑重道:“必不负兄长所托!”
退出书房,走在清冷的月光下,燕青才发觉,自己的内衫早已被冷汗浸透,夜风一吹,冰凉刺骨。
她回头望了一眼那灯火通明的书房,卢俊义的身影映在窗上,依旧挺拔,却似乎笼上了一层看不透的迷雾。
金铃未系,却比系上更沉。
她攥紧了袖中的手,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东京,李师师……她来了。
---
(第七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