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晨,你帮我默写,好不好?”李晓剑拿着语文课本,央告坐在沙发上的小女孩。
自从他放学过来,她就什么也不同他玩,连话也很少说,就那样坐着,怀里抱着棕色小熊仔,两眼盯着房门,跟个泥人似的。
“好不好吗?”他又问。
“过来端菜。”厨房里传来赵岚的声音。
这话没有主语,但晓剑一听就知道是唤自己的,当即冲过去。
“茭瓜,怎么不放肉?”看着那盘红绿相间的热菜,他不瞒地撅嘴。
今日车祸发生后,林蔚就把女儿托付给了赵岚。赵岚带着小晨回来,给她洗了澡,换了衣裳,想让她睡一觉的,却是不能。
这孩子一定是吓坏了。她想,于是拿手机查询这种情况怎么办。
建议五花八门,多要求至亲操作,她不由皱眉。看了半天,终于找到一样能做的。
饭菜以清淡为上,待孩童情志恢复如常,再添荤腥。
于是晚饭就安排了全素。
素炒茭白,清拌藕片,丝瓜汤,煎豆腐。
“怎么做你就怎么吃。”她道。
见儿子委屈巴巴地端着盘子出去,赵岚有些后悔。
他什么还不知道,吃肉的要求也不过分,正在长个的小子,哪个不贪嘴。
但那建议里说了,目睹惨烈车祸现场的人,对肉食可能会有应激反应。
只能先委屈晓剑了。
赵岚解下围裙,端着杂粮馒头去了餐桌旁。
“小晨,吃饭啦!”她柔声地唤那小人。
“妈妈呢?”小人没有看她,只是问。
当然是在警局啦。她亲眼看见一名女警员同着林蔚上了救护车,还说什么请她配合调查的事。
这都叫什么事!
她又没招惹谁,也没做伤天害理的事,怎么就碰见这无妄之灾了呢?
赵岚轻轻叹口气,走到小晨身边,摸摸她头,“妈妈办完事就回来了,咱们先吃饭。”
“我想等妈妈一起。”
将说完,就听门锁被扭动,三人一愣,扭头就见林蔚推门进来。
“林姨好。”
“你回来了?”
林蔚立定,刚要说什么的,一双软乎乎的小手就抱住了她。
“妈妈!”
“妈妈!”
女儿一遍遍喊她,听得她心如刀割,于是顾不上身上脏污,张开双臂抱住了她。
相依为命。
生下女儿的当天,看着襁褓中那小小的婴孩,林蔚忽就想到了这成语。
因为在这世界上,她们是彼此唯一的亲人。
此刻,她又想到了这四个字,与此同时地,也想起了他。
他,她,她,他们仨。
今天要不是他,也许她们已经……
“好啦,看你俩,饭菜都上桌了,凉了不好,咱们边吃边聊。”赵岚看着林蔚,慢慢道,这种时候,更要吃饭,不然根本撑不住。
这才几个小时不见,她更憔悴了。
身上那件灰色运动外套,还是她脱下来给她的,让她遮遮身上的血渍,但怎么都给染透了。
林蔚松开女儿,带她洗了手,让三人先吃,而她需要冲个澡。
热水冲掉了她身上的疲乏,冲走了她的泪水,还冲醒了她的脑筋。
手术是成功了,但他还没醒来,会不会……一想到那万一的可能,她立即心忧如焚,恼恨自己怎么就不留在医院。
她立即擦干全身,换上干净的衣裤。
“我出去一下,赵姐,麻烦你……”
“天大的事,也得先吃饭。”赵岚拉住她,把她按到餐桌旁的椅子上,“我们都吃过了,这些都是你的。”
“等我回来的。”
“你到底要做什么?”赵岚看一眼小晨的卧室,室门半掩,不由压低了声音,“事情还没解决吗?那司机都死了,还有什么麻烦?”
林蔚摇头,“结案了。”
“那不就是了,你好好休息。”
“可他还没醒。”
“谁?”问出口的瞬间,赵岚就明白了,“哦,他呀,他不要紧,他们公司发声明了。”
赵岚拿出手机,点开微博,热搜第二位,“孟鸿公司报平安”。
“你自己看。”
“致关心孟鸿的各位亲友:
孟鸿手术成功,正在恢复。
谢谢大家的关心。
咱们音乐会上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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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五分钟前。
林蔚看着,眼圈又湿了,太好了,还能开音乐会……不对,伤筋动骨一百天,他的话,怎么也得休养半年,那这声明,会不会是掩人耳目的?
她把手机还给赵岚,“我还是得去一趟。”
“去医院吗?等你到了早过探视时间了,你进不去的。人民医院下午5点就不让进了。”
林蔚怔然,“那怎么办?”
“你把心放宽,他没事的,”赵岚扶住她肩膀,“好人自有天助,天公平着呢!”
“你想啊,这么大车祸,他都挺过来了,现在在医院,医生护士都守着,怎么会有事?医院的招牌不要了!”
好说歹说,林蔚终于打消了去医院的念头。
她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都吃了哈,现在,你可不能有事。”赵岚把盘子往她面前推推,“小晨可就靠着你呢!”
母亲的敏感令林蔚闻言一愣,“小晨怎么了?”
“我也说不上,但总觉得她吓着了,你得好好陪陪她。”
这话提醒了林蔚,很多小孩突遭惊吓,很可能出现情绪异常,如哭闹易怒,睡眠障碍,生理上也会有尿床等反应,若不及时干预,会引发创伤后应激障碍。
“我知道了。”林蔚沉沉点头。
她筷子不停,默默用饭。
赵岚看着她,犹豫了很久,到底没忍住,开口询问那司机的事。
“他是谁呀?怎么会撞人呢?”
说来话长,但都是过去的事,林蔚不想再提,于是言简意赅地回答,“一个赌徒,活腻了,拉人垫背。”
“胡乱杀人,报复社会啊!”赵岚愤愤不平地,“这种人最可恨了!自己不学好,还祸害别人。黄赌毒,不能沾。国家明令禁止的事,这些人就是不听,自作孽不可活。”
一顿又道,“这几天,你跟小晨没在家住,是在孟老师家吗?”
“不是。”林蔚毫不犹豫地撒谎,“在宾馆,只是遇见他了。”
“哦,这样啊。”赵岚轻轻一叹,打量着她,“有缘人就是这样,怎么也会遇上的,躲都躲不掉。”
林蔚一点儿也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因为撒谎太难受了,特别是面对自己的朋友。
她不由加快食速,三下五除二地吃完,“谢谢赵姐,饭菜很好吃。”
说这话时,她按了按太阳穴。
赵岚看着,只当她累了,便立即洗碗洗筷,待收拾好厨房就带着儿子告辞了。
临走前又体贴地嘱咐,“对了,明天早上我煮豆浆,蒸包子,你别做饭了。”
家中安静下来。
林蔚点了沉香,拿到女儿卧室,“今晚,妈妈想跟小晨一起睡,可以吗?”
得到允许,又去拿了自己的枕头过来。
母女两个合盖一床薄被,面对面地躺下来。
“想听哪个故事?”林蔚揽着女儿,轻声道。
“孟老师还好吗?”小晨以问作答,显然,她今天不想听故事了。
“嗯。”林蔚点头,想起病床上如茧裹的他,声音微颤,“手术很成功。”
“那个人为什么要撞我们呀?”
林蔚怔然,太复杂的事,要怎么说,才能让女儿理解,还不受到惊吓呢?
不,惊吓已然发生,只是不能吓上加吓,毕竟她太小了。
正组织合适的话的,就听小晨又道,“我们做错什么了吗?”
“没有,我们没有错。”
做了错事才会受惩罚,这最浅显的道理,却在人世行不通。
人世,另有一套规则。
做了错事,不一定受惩罚,反而有奖赏。
做了好事,不一定有好报,反遭无妄之灾。
“我们只是运气不好。”
这话一出口,林蔚只觉浑身乏力,运气,真是运气吗?
“妈妈,我想去看看孟老师,可以吗?”小晨往她怀里缩了缩。
“当然可以,”说着,林蔚一顿,明天他能醒吗,就算醒了,能讲话吗,他那个模样,小晨见合适吗……不由补上一句,“等医生允许了,咱们就去看他。”
“医生现在不让吗?”
“是啊,说他需要静养,不让人打扰。”
“那好吧。”
小晨的声音低了下去,不用说失望了,林蔚正想怎么宽慰的,就见她忽地抬起头,双眼望着自己,“孟老师最爱吃猪蹄,红烧的那种,喜欢吃葡萄,要绿皮的,还有红豆酥,冬瓜糖。”
林蔚一怔,笑了笑,意外那种笑,“你怎么知道的?”
“孟老师告诉我的。今年过年的时候,他不是给我讲故事嘛,他讲一个,我就问他一个问题。”
“你还问他什么了?”
小晨眨了眨眼,缩回母亲怀里,“不能告诉妈妈,孟老师说,这是我跟他的秘密。”
林蔚又是一怔,还要追问的,小晨已打了个哈欠,“我要睡了,妈妈,晚安。”
窗外雨潺潺,林蔚看看女儿睡熟了,不由轻轻下床。
先把那脏污的衣裤鞋拿垃圾袋装了,放到门外,又开始擦地,擦完,拿了喷壶给阳台上的白芍药浇水。
花期已过,只余一个花苞,独独地立在层叠绿叶间。
林蔚抬手抚了抚它,等你开了,他也就好了吧。
湿气从窗缝挤入,扑上她的面,眼角一涩,泪珠又滚滚而下。
其实,今天已哭过好多次了,但唯有这次,最是厉害,那泪珠根本不受她控制,哗哗不断地涌出,如喷涌的泉水。
此刻,她不得不承认,她也只是一个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