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人竟是我自己 第68章 四周目·镜

涩泽龙彦在一个码头醒来。

身下是不知名的木板，抬眼是浓重的迷雾，他缓缓坐起身，雪白的正绢随着他的动作抚过漆黑的木头。

双脚脚踝上是一圈红色的伤痕，从衣袖中探出的手腕上也存在着一圈同样的痕迹，他的心口一阵绞痛，像是有什么锋锐的刀具深深地刺入，剜出那颗死寂荒芜的心。

很痛。

痛的他快要昏死过去。

身上的衣料轻薄，但是七八层叠穿，层层叠叠的华贵衣料压的他快要喘不过气来，半只白皙的小腿从交叠的衣袂中探出，伸进没有倒影的湖水之中。

衣角的鹤振翅欲飞，却被囚禁在织物上。

原处迷雾中驶来一只白色的小船，撑船人一袭黑袍，兜帽下露出一缕靛蓝色的发丝，低垂着头，撑着船篙行来。

白船停在了这个码头。

撑船人的视线扫过涩泽龙彦看起来纤细柔弱的身体，停在他脆弱的脖颈上。

那里有一道红痕，像是被刀斧砍头后留下的印记。

撑船人伸出手，无声的示意对方上船。

涩泽龙彦没有动。

他坐在码头上，**的脚尖撩起小小的水花，撑船人等了一会，沉默着收回了手。

他让开了船头。

长长的静默之后，涩泽龙彦爬上了船，蜷缩在一角，用衣料遮盖住四肢的伤痕。

这副躯体还保持着他上一次进入幻梦境时的状态，无法站立，无法行走，无法逃离，只能卑微狼狈的爬行。

却已经叠加了新伤。

撑船人确认他坐好之后一拨篙，白船便向着浓雾深处行去。

他们没有交流。

涩泽龙彦垂下的睫羽颤了颤，红色的瞳一片空洞。

船只在行过一段距离之后再度停靠在另一个码头，有一个女人上了船。

她轻轻的坐在了涩泽龙彦的身边。

船只继续前行。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①”

她开口，声音平静温和，吐出的却是来自某个古老国度的语言。

她长长的黑发散落一地，和涩泽龙彦的白发散在一起，斜插着的金钗饰扇摇摇欲坠。她穿着一身华丽的振袖，友禅染就的繁花开在她的衣角，绽开满衣春色。

“……堕河而死，当奈公何。①”

良久的沉默之后，涩泽龙彦接上了它的后半句。

“许久不见。”

次元魔女轻轻抬颌，红色的瞳美丽的宛如宝石。她伸出手撩开白发，捧起了涩泽龙彦的脸，它介于青年和少年之间，褪去了青涩，却还没有日后令人惊心动魄的美丽。

“你的状态越来越差了。”她换回了日语，“再这样下去，迟早崩溃。”

宛如被打碎的水晶球。

“侑子。”涩泽龙彦低声道：“我好累。”

他蜷缩在魔女的双膝上，壹原侑子的指尖沿着他脖颈上的红痕划了一下。

“累的话，就沉睡吧。”

陷入无梦之梦中去。

“我想回家。”

壹原侑子的手停住了。

她垂下眼睑，红瞳中满是悲哀。

“你知道的。”魔女轻声道：“世界之间的壁垒，一般不会被轻易打破，即使穿越多个世界，也需要付出昂贵的代价。”

更别说是从低维前往那高维中去。

那是不可被感知，不可被窥探，不可被凝视的世界。

是至高之上的至高。

从涩泽龙彦被拽入这个世界，沾染上因果开始，他就注定回不去了。

即使是壹原侑子，也不可涉及，她必须对此保持缄默。

“我可以付出一切。”

“龙彦。”她回应他，“可是你一无所有啊。”

你所有的一切都已经被这个世界夺走了。

就连你自己的存在本身都不再属于你。

你的身体，灵魂，尊严全部被碾成齑粉，化为世界的养料。

魔女抬起长长的衣袖，将它盖在了涩泽龙彦身上。

“乱步的事，是你吗？”

通过某种手段降临平行世界的方法有很多，无论是书，裂隙，还是非人的力量都可以做的，但是【江户川乱步】在哪样紧急的情况下能借用的大概只有次元魔女的力量。

向她许下愿望，然后支付代价。

支付沉重的，隐藏在表面代价之下的真实代价。

“是。”她承认了，十分干脆，这本就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即使她否认，涩泽龙彦依旧有方式证明这一点。

“代价是什么。”涩泽龙彦声音低哑，“由我来付，或者将其赎回。”

“有人已经替他支付了代价。”

“……谁？”

“荒神。”

“他付了什么。”

“是荒神本身没有的东西，如今被他彻底舍弃了。”

次元魔女柔和了神色，“是一个资格，也是一个妄想。”

他们明目张胆的钻了规则的空子，代价由【中原中也】代替【江户川乱步】支付。

【中原中也】不会知道他到底失去了什么。

【江户川乱步】也不会知道有人替他支付了绝大多数的代价。

神灵在庇护着他的眷属，垂下了守护之翼。

每一个愿望，都要付出相应的代价，无一例外。

为了救人而牺牲自己是多么伤害对方的事。偏偏这几个人都是一样的，都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于是所有人都陷入了痛苦的深渊。

再无法脱身，灵魂受着永世的煎熬，在一次又一次的轮回之中逐渐崩毁。

两个许愿机器靠在一起，静静的听着船篙拨动水流的声音。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壹原侑子道：“你在担心那孩子的安危，他只需要付出一点点的代价，成为猫只是暂时的。”

“命运已为他找好了退路，乌撒会庇护他，巴斯特也会眷顾他。②”

而他自己的本心，要让他自己证明。

“迷魅鼠的酒别有一番味道，要去尝尝吗？。③”魔女问。

“四月一日在等你。”涩泽龙彦闭上了眼，“他一直在等你。”

“……”次元魔女沉默了一下。

涩泽龙彦撑着船，极为缓慢的坐起来。

“命运的终点到底是什么？它们是可以望到的吗？”

“D说，你们都将会奔赴向自己的终局。”

壹原侑子静静的看着他。

“死亡，其实并不可怕。”她低笑，“永恒的孤寂才是真正可怕的事物。”

她已经窥见了自己的未来，被静止的时间即将再次转动。

她和涩泽龙彦都是一样的。

世界会因时间的再次流动而逐渐回到正轨，而他们将奔赴“死亡”。

没有人可以抓住他们，没有人。

命运啊，不光决定于过去，也同样决定于未来。而他们所能做的事，也不过仅有一点点而已。

涩泽龙彦的手已经抓住了船沿。

他现在还不能前往幻梦境，他还有事要做。

“替我向骸君问好。”他苍白着一张脸，“如果安吾误入此地，帮忙照顾他一下。”

他咬住自己的指尖，皮肉撕裂的声音十分细微，一枚指甲被他生生拽下，掉落在了船舱里。这是他交由壹原侑子的信物，委托其转交可能会误入这里的【坂口安吾】，以作为瞄点，引他回到他身边来。

涩泽龙彦不是很喜欢水域，他翻身坠入了冰冷的水中，往下沉坠，随即向上浮升。

在一片晨光中睁开了双眼。

他回到了现实。

【阿加莎】昨晚打开的窗帘没有拉上，柔顺的垂落在窗边，房子前头的绯樱仍开的妖艳，桌子已经收拾好了，立在上面的蜡烛也燃烧殆尽。

今天是……14号。

涩泽龙彦的脸色很差，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他摸了摸自己的脸，也不知道到底是手冷还是脸冷，总之毫无活人该有的温度。他下楼走到了客厅，将那把短刀重新放回了刀架。

佳子今天就回来了，他得把凶器放回去。

涩泽龙彦放好了刀，抬头凝视着画上的晚宴，宛如观测众生，他站在中间，与摊开双手的耶稣无声对视，数秒之后挪开了视线，一回头看到了站在他身后的少年。

对方的动作有些迟滞，并不自然，但依旧对他努力的扯出一个笑来。

“早上好。”镜君这样说道，他的声音有些奇怪，粗粝的宛如砂纸，含混着发出气音，慢慢的才恢复正常。

那个被沃尔德占据身体，想要掐死他的人还活着，被他砍掉头颅并且深埋地底的镜就这样站在他的不远处，对他露出一个有些诡异的笑。

“母亲大人。”

他朝着这边呼唤道。

白船之中，壹原侑子把玩着掉落在船上的金簪，斜倚在了船边。

撑船人的篙已经停止了滑动，小船停在水面上。

“他没认出你。”

壹原侑子略带嘲讽。

撑船人拉下了兜帽，露出一张年轻的脸，靛蓝色的头发有着一个看起来奇怪的发型，双瞳异色，六道轮回在他的右眼闪动着。

“kufufufu……”六道骸冷笑两声。

雾之守护者无法入其梦，只能掐准了时间来接人入幻梦境，次元魔女却直接截胡。

她故意的，哪有那么巧的事。

魔女慵懒的姿态令他有些烦躁。

壹原侑子沉吟低语，长长的黑发在她指尖散落，末梢搭在了振袖上。

“——这个世上没有偶然，有的只是必然。”

①《公无渡河》是汉代的一首乐府诗，属《相和歌辞》。

②乌撒：幻梦境中猫猫们的地盘。

巴斯特：猫神

③迷魅鼠是幻梦境一种生物，它们会用林中特产的真菌酿酒，跟迷魅鼠交情够好的话，可以得到这种真酿。

壹原侑子喜欢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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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四周目·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