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娘八百郎百八 第45章 朝暮生（完）

人生有句话叫做回光返照，指人在生命垂危时，突然精神得到暂时好转的景象。

这句话用在朝暮生一族上不是很合适，毕竟他们只有一天的生命，但足以形容如今的颜玄。

一般人知道自己的生命只有不到半天，有的会在恐惧与绝望中崩溃，有的会急切抓住最后时间见重要的人，也有的会因冲击太大而陷入麻木呆滞。

以上这些颜玄通通都没有，相反，如一开始所说，他还挺高兴。

大概是这一生尝够了苦，一想到还要继续活着，满嘴都是苦涩，并不觉得活着有什么意思。

朝暮生要开始体会人的一生，就算知道要吃苦，她也还是兴致盎然。

两人又来到了集市上。

街上依旧是满满的人，到了两边是琳琅满目的小摊。

朝暮生拉着颜玄融入人群，不多时，两人手上已经满满当当的买了一大堆东西。

找了个远离人群的空地，也没嫌脏，席地而坐，买来的东西凌乱的摆了一地。

朝暮生拿到哪个就把哪个递给颜玄。

率先塞进颜玄手中的是一串冰糖葫芦，新鲜的果子在热糖水里滚了一圈，放进冰里冻硬，一口咬下去冰甜冰甜的。

颜玄向来不崇尚口腹之欲，试了一颗便没再吃下去，被朝暮生拿来一把吃下。

冰大于甜，甜大于酸，层次丰富的口感让朝暮生满足的眯起眼。

颜玄看着眼前自己这张再熟悉不过的脸，有些怔愣，大概也是没想到，有朝一日能在自己表脸上看到如此鲜活的神情。

怔愣之后是欢欣，能有人为用这具身体活下去感到开心，这也算是一件不错的事情。

朝暮生递给颜玄一把月葵瓜子，极细极细的一粒，要颜玄剥开壳，攒下果肉，放在新买的一个冰蓝色瓷盏里。

等攒了满满一盏，朝暮生示意颜玄张开口，颜玄不疑有他，张开嘴，满满一盏月葵瓜子就倒进了颜玄嘴里。

朝暮生提醒他：“嚼。”

颜玄听话的嚼嚼嚼，细润的香气在口中散开。

朝暮生实在是一个很急切的人。

短短的后半夜，朝暮生带颜玄体验了许多好吃的好玩的好喝的。

颜玄找着一个空隙问朝暮生：“我快要死了，这些体验于我而言已是无用。”

颜玄说这话的时候朝暮生正兴冲冲的，在买来的一堆东西得找出一个千里镜，正准备递给颜玄。

听到颜玄的话，朝暮生的表情变得怅惘，拿千里镜的手顿在半空，一动也不动。

“这是我原来计划里我要用这一天做的事。”

朝暮生看着颜玄，颜玄是笑着的，眼神却是如初见时不变的苍凉。

明明这么近，却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们隔绝开来，这种屏障叫做生与死。

“我会替你好好活下去的。”

朝暮生试图唤起一点颜玄对世界的兴趣，可惜做的这些对他来说无用。

颜玄看出来了，不在意的笑笑，接过朝暮生手中的千里镜，转着镜筒放大看着远处夜色中的蒙蒙远山。

“你是不是还想说，如果我愿意的话，你愿意和我把身体重新换回来。”

朝暮生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的？”

颜玄笑笑，今天是人生中罕有的开心，开心得让一向冷漠寡言的他忍不住话多起来：“你的心思真的很好猜。”

颜玄：“你不是想体验做人的感觉吗？怎么？这就后悔了？”

朝暮生摇摇头：“不是这样的。这本来就是你的身体。如果你想换回来的话，我可以和你换回来，我继续当朝暮生，你继续做颜玄。”

朝暮生捻着手边小草的叶尖，一股脑的把所思所想说出来，没有章法，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其实我也不亏啊。”

朝暮生有理有据。

“我认识了几个朋友，还认识了你，还有了这种换身体的奇妙体验，这段记忆刻进传承记忆里，如果哪天有其他的朝暮生看到了有关于我的记忆，估计她会想——之前有个前辈这么厉害，还和人换过身体，真是了不起。”

朝暮生无所谓眼前这个人类会不会毁约。

毕竟这种一天的生命换成百上千年的生命，想想都是颜玄亏了，颜玄反悔也在情理之中。

颜玄遵守承诺也是朝暮生的意外之喜。

颜玄看朝暮生清澈的眼神，一眼能望到底的单纯纯澈，和这样的人相处真的很舒服，颜玄想，但凡他的生命里能早早遇到这样一个人，让他看见生命的另一种可能，或许他也不会直直的往前走，一直到如今，走到了人生路的尽头。

颜玄觉得，把身体让给这样的人，他不亏，正是这样的人，正是这样心性豁达的人才能把每一天都过好。

颜玄：“不悔。”

朝暮生觉得占了颜玄天大的便宜，心中总是愧疚，总想为他干点什么弥补他，她这么想也这么说了。

颜玄想了想，说：“从前早起晚睡，不停修炼只为复仇，错过无数次的夕阳与朝阳，如今这情况，再想好好欣赏夕阳已经来不及了，你陪我去看看朝阳吧。”

朝暮生：“好。”

朝暮生和颜玄没有利用修真界的便捷方式上去，反而像两个普通的凡人一样，一路走一路聊，慢慢的去向山顶。

余生昇和沈煜跟在他们身后，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余生昇：“如果是你，在短暂的快乐和漫长的痛苦中，你会选哪个？”

沈煜哪个都不选：“我选择漫长的快乐。余生昇……”

听沈煜叫她，余生昇扭头看向他，沈煜依旧是骄傲的神情，说出的话也很符合他的表情：“你觉得我会把日子过成他们那样吗？”

余生昇看着他一副天老大我老二的样子，笃定的说：“你不会。”

沈煜：“知道我不会，下次不要问这么无聊的问题。”

余生昇：“你不问我吗？”

沈煜：“不用想，也知道你的答案和我差不多。”

“理由？”

“直觉。”

在他们身后，隔着一段距离，壶玉清与宋玉郎并肩同行，看着沈煜和余生昇还是一副互相看不顺眼的样子，壶玉清不由怀疑：“余生昇真是我们要找的那个yu吗？看起来她和沈煜的关系也不是很好，会让沈煜一直挂念她吗？”

甚至因此生出了一个念。

宋玉郎看着壶玉清轻轻皱眉思索的样子，被夜风吹得薄凉的指尖抚上她的眉头，抚平她眉间的折痕。

“或者发生了什么很不一样的事，影响了他们的关系，我们再看看吧，不要心急。”

宋玉郎温柔安抚的话语，抚平了壶玉清心中的急躁。

宋玉郎没开口，壶玉清分明听到了来自他心里的声音：“年轻时的阿玉，可真可爱啊。”

鲜活，有朝气，还有对救济世人的热情。

在他们两个人身后一步远，戚清语不紧不慢的坠在他们身后。

在他们三人身后不远处，萧楚俞御剑飞在半空，用急极极慢的速度，跟着前方的人。

人活着总是匆匆忙忙，经常会略过生命中的风景，就比如每天的朝阳，它灿烂的光洒在人间，让人知道这是早晨，是一天的开始，该开始一天的生活了。

可又有几个人，真正停下来观赏朝阳呢？

偶尔仔细看一次每天熟悉的风景，会发现微妙的惊喜。

晨雾如淡纱缠在山腰间，第一缕金光却已刺破云层，将青灰的天幕染成熔金。山风裹着草木的清苦掠过，山脚村落的炊烟刚冒头，便被朝阳镀上一层暖橙。

最奇的是那轮旭日，初升时竟似裹着层淡淡的光晕，照得石上的露珠折射出细碎彩光，连吹过的风都仿佛被烘得暖融融的，褪去了山间的寒凉。山脚下的鸡啼声遥遥传来，与这天地间的霞光相映，倒显出几分凡人地界独有的烟火气。

“最是人间烟火气，身在尘世染朝夕。”

蜉蝣的生命只在朝夕之间。

颜玄一生匆匆忙忙，命运推着他往前走，这还是他第一次停下来好好看朝阳。

这是他人生的第一次，也是他人生的最后一次。

颜玄像清晨的薄雾，随着太阳越升越高，薄雾散尽，蜉蝣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随着朝露归于天地。

颜玄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之前，对朝暮生说：“好好活着，好好见识一下你所向往的人间。虽然它不太好，但应该也没那么糟。”

朝暮生想转头去看他，一股轻而柔的力道阻止了朝暮生的动作，朝暮生没有逆这份力道，顺从的没有做出其他动作，只看着漂泊的云海。

再见了，颜玄。

谢谢你，颜玄。

蜉蝣身死，魂消魄散，从此天地不见。

天道予以朝暮生一族以便捷，能让他们在仅有的一天生命里化成人去体验世间。

与之相同的，天道也给了限制，朝暮生一族化人之前，有两个选择，要么继续当蜉蝣，朝生暮死，静待不知道多少个轮回之后的来世。要么从蜉蝣化成人，入世，但是只此一生，再无轮回。

两者优劣高下立见。

奇怪的是，还是有很多蜉蝣选择去做一个人。

颜玄已成为朝暮生身死魂消，从此世上再无他。

朝暮生成为的颜玄，给自己取了一个新名字——颜玄生，带着从前颜玄的那把剑，在广阔的世界间游走。

颜玄是个魔修，连带着继承他身体的颜玄生也成了个魔修，这个魔修握着她的魔剑，四处游历，斩妖除魔。

世人皆惊奇，传闻有一个魔修，满身魔气，却偏偏做着锄强扶弱，斩妖除魔，消灾灭祟的善事。

又过了很多年，颜玄生迎来了她的飞升雷劫。

当年余生昇与沈煜为他们换身体，不只换了身体，还换了他们的命格。

颜玄生背负着颜玄满身罪业的命格，飞升雷劫降下之时很不好受。

但也勉强过去，飞升之时落下一把剑。

这个剑后来辗转流落到壶玉清手中。

几经波折，又重回故地。

壶玉清顺着剑的意思，带着它来到当日颜玄以蜉蝣之身消散的地方，把剑插进土里，斑驳的剑身上闪过一层黯淡的流光，似乎是在表达感谢。

剑很早以前就隐隐生过一丝灵智，但那时的这一丝灵智太过浅薄，对外界的感知似有似无，只与自己的主人有着联系，剑灵知道主人的满腔仇恨与对这个世界的厌恶，它当时想，以后等它成长起来陪着主人四处发泄他心中的愤懑。

等它彻底成长起来时，主人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人，它按照主人的意思陪着这个人很多年，一路直到飞升。

颜玄生飞升之时问过件要不要和她一起去上界，被剑灵拒绝，它已经完成了主人的心愿，陪伴这个人很多年，这个人以后的人生路必定宽广，已经不需要剑了。

剑灵想留在这个世界，留在这个主人曾来过的世界。

剑留在山顶，会看很多很多次朝阳与夕阳，直到剑灵消散的那一天，到时失去灵气的剑会被风声雨水腐蚀，锈迹斑斑的倒下。

颜玄进来这世间走一走，再无来生。

剑灵也是。

等到那一天，剑灵就可以走上主人曾走过的那条路了。

天地间突然起了一场狂风。

壶玉清几人几乎只是一眨眼，又重新出了念中念。

最后一把剑送完，至此，五人该分道扬镳了。

也就是在这一晚，湖城突然起了桩怪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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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朝暮生（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