鄞都城,皇宫。
自从五年多前鄞三公主和亲盛国,半路却离奇失踪,皇后便一病不起。
鄞帝起初还时常前来探望,但时间久了,来得便也渐渐少了。尤其是宫中进了新人后,就是一年里想起这个正宫皇后的次数都有限。
因着身体不适,皇后拒了各宫妃嫔的问安与探望,这中宫从此便渐渐冷清下来。前段时间,鄞五公主远嫁齐国,从此,这宫中连最后一个还会时常前来探望皇后的人也没了。
鄞帝年轻时便花名在外,登基后后宫中更是有源源不断的新人。皇后虽贵为一国之母,却并不得其宠爱。
她早年生育时伤了根基,难以再受孕,膝下只有两个女儿。后面虽然抱养了一个儿子,长到十岁却意外夭折。
没有子嗣,若非皇后的母家仍旧强盛,恐怕这皇后之位早已易主。
皇后对这现状无可奈何,有心改变,却不知从何处下手。加上鄞三出事,她自己又病倒,中宫的状况堪称可怜。
鄞五公主出嫁前,不知都对皇后说了些什么,那之后皇后的身体倒是逐渐好了些。
只是她每日也只爱坐在自己宫里饮茶看花,似乎已对外面的事完全失了兴趣。
这日一切如常,皇后醒来后,也不梳妆打扮,只大略收拾齐整些,便坐在窗前开始绣花。
她在绣一张屏风。几月后便是鄞帝生辰,虽然二人感情淡了,但作为皇后,仍要出席帝宴,献礼的环节更是少不了。
婢女们不敢打扰她,除却一个自小一起长大的贴身女官侍奉在她身边,其余人等都守在殿外。
屋内安安静静的,除了皇后时不时的咳嗽声,只偶尔传来些女官端茶送水时发出的动静。
忽然,从殿外开着的窗子那儿掠过一阵诡异的黑风,席卷着进入殿内,化为一阵黑雾倏然落地。
正绣着花的皇后抬起头,愕然地看着眼前的黑雾。饶是她从前见过许多大场面,这样的景象也太过奇异骇人。她嘴巴一张,正要开口喊人,黑雾中却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让她生生把到嘴边的喊叫给咽了下去。
“母后。”
待那阵诡异的黑雾散去,只见原地现出一个少女的身影。她一身形制古怪的月白衣裳,黑发披散着,一双眼含笑注视着她。
秀丽的脸庞,莹润的杏眼,还有嘴边那抹淡淡的笑意……
“玉儿?”
皇后看着眼前的人,懵然地喃喃道。
“母后,是我,玉儿。”
少女微笑,上前两步,好让皇后看的更加清楚。
“……玉儿!真的是你!”
皇后猛地站起来,激动地上前拥抱住少女,没注意自己的眼泪已经淌得满脸都是。
一旁的女官也懵了。她从小看着朝玉长大,当初朝玉出事,她的伤心不比皇后更少,如今见到健健康康的少女,脑袋里还没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两行眼泪便已经先流了下来。
等皇后的情绪稍稍平息下来,朝玉才向她介绍道。
“母后,这是山缨,救了我的人。”
皇后这时才注意到一边穿着黑衣的少年。那少年面无表情,见她看过去,淡淡地点了点头。
他的长相太过艳丽逼人,一身气质令皇后本能地感到危险,想起五年前女儿被妖怪掳走的传闻,皇后不敢再细看细问,赶忙转回头,拉着朝玉的手坐下。
“玉儿,这些年你都去哪儿了?”
朝玉轻轻拍着自己母亲的手,母女二人细细地叙话。
从朝玉口中得知了这些年她的经历,皇后心绪一时不免复杂难言。她看着眼前的女儿,那张脸还是她熟悉的脸,神情状态却已经与她记忆中的女孩儿大不一样了。
她黑了好多,还胖了些,那双原本总是温柔带笑的杏眼如今有一种莫名的锐利。记忆中的女儿总是端庄的,大方的,如今面前的人举止却随性自然。
但是她能看出,朝玉是幸福的。那种幸福从她飞扬的眉眼中透出来,让皇后的心酸酸涩涩的。
朝玉说着自己这些年的见闻,皇后微笑地听着,等朝玉终于停下,正对上她注视着自己的双眼。
那双眼睛中的情绪太过复杂,一时让人难以分辨。
皇后温柔地看着她,半晌,开口问道。
“玉儿这些年过得开心吗?”
朝玉道:“开心的,母后。玉儿很开心。”
皇后便笑了。
“那就好。”
她看向站在一旁的山缨,他正面无表情地杵在那儿。母女二人说话时,他就一动不动地站在边上,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朝玉,一刻也不离开。
朝玉看懂了她的眼神,转头对山缨说道:“你出去一下,我和母后有话要讲。”
山缨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默默地消失在原地。
朝玉忍笑。
她转过头,对上皇后温柔的眼神,她正默默注视着两人的互动,表情复杂。
“玉儿,你喜欢那个人吗?”
朝玉一愣,脸上飞起了两抹红晕,半晌,点点头。
皇后道:“若母后没猜错,他应当是妖吧?”
朝玉道:“山缨确实是妖。”
皇后轻轻叹了口气:“你与他相处不过五年,玉儿,你......”
她疑虑地看着她,又不无忧虑地向殿外看了一眼。
朝玉微微一笑。
“我知道母后在担忧什么。”她说,“女儿这次来,就是想向母后报个平安,女儿和他在一块,过得很快活。”
“我与山缨虽然只相处了五年,但有些事情并非仅仅以时间便能衡量的。”
“前几日,祁王找到了我们。”朝玉看到皇后神色一变,轻轻抚了抚她的手安慰她,“他希望女儿同他一块回去,仍然许诺了女儿王妃之位,但女儿拒绝了。”
“母后,女儿作为公主生活了一辈子,唯独在山缨身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感。他对女儿真的很好。”
皇后面色复杂地看着她,沉默了好一会儿,看着她明亮的眼睛,最后还是长叹了一口气。
“母后看得出来,你确实比从前更好了。”
她释然地一笑。
“你一向有自己的主意。只要你过得高兴,母后便别无所愿了。”
朝玉看着五年未见的母亲,心里面也酸酸的:“我听说母后这几年身体一直不好,现在皇妹也出嫁了,宫中没有人陪着您,女儿......”
皇后道:“你不必担忧我。你们大了,总归是要走的,只要还记得我这个母后,能时常回来看看我就好。”
朝玉鼻酸,愧疚道:“女儿从前虽然一直平安,却从未想过回来......对不起,母后。”
皇后听到她这么说,却反而轻轻地笑起来。
“这说明你过得好。你过得好,母后便放心了。”
朝玉终于忍不住,眼泪倏然流下,把头靠进了皇后的怀抱中。
皇后脸上挂着温柔的微笑,用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嘴上还柔声地哄着。仿佛她还是那个母亲怀抱中的小女孩儿。
离开鄞皇宫时,朝玉的心绪仍旧复杂难言。
回想起离开时皇后说的话,她的眼眶忍不住一直红着。
“玉儿,母后知道你往常活得累。既然已经离开了这些人和事,以后玉儿便只是玉儿,只要开开心心、高高兴兴地活。”
“母亲不要你做什么公主王妃,为旁人奉献什么,只要我的玉儿平平安安,快快乐乐。”
风将她脸上的眼泪吹干,凝成几道斑驳的泪痕,朝玉伤感地垂着眼睛,却忽然感到脸上被什么湿乎乎的东西舔了一下。
她惊愕地抬起头,山缨刚刚把舌头收回去。
“你干嘛?”
山缨:“别哭了。”
朝玉:“我忍不住。”
山缨看着她红红的眼眶,陷入了沉默。
他们现在正在空中,山缨抱着她,以风一样的速度飞跃群山,从鄞国回不鸣山。
那一日,见过萧璟后,朝玉便向他提出了回鄞国一趟的请求,虽然山缨并不是很愿意,但他还是答应了。
没想到只是回一趟鄞国而已,又把她搞哭了。
朝玉很少哭,五年多,山缨只见过两次她的眼泪,这是第三次。这其中的两次都是因为鄞国这些人,有朝玉在,山缨还都没法对他们做些什么。
虽然他不是很明白为什么看到朝玉的眼泪,会让他这样心烦意乱,但是山缨在心里暗暗地想,不能再来鄞国了。
然而,在这个想法刚冒出的下一刻,他就听到朝玉闷闷的声音。
“山缨,以后我每年都要来看一看母后。”
山缨:......
山缨不说话,朝玉也不管,自顾自地说下去。
“母后的身体比五年前差了好多,山缨,我好担心她。你说母后她会不会出什么事?”
山缨:“我可以传令给姑姑,让她照看你母亲。”
朝玉惊喜地抬头:“真的吗?会不会麻烦姑姑?”
山缨:“不会。”
虽然妖并不能管凡人的事,但那个仙人可以。以她的能力,让一个凡人健健康康老死便如呼吸般简单。
朝玉的眼睛更红了,她一边抽泣,一边把脸埋进山缨的怀中。
“呜呜呜......有你真好,山缨。”
山缨:......怎么化成人形,她还要把眼泪擦到他衣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