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不回头 第66章 潮起

远处那处悬崖，很容易让人想起藏钰山谷的二刀崖，当年孟渊老是被挂在上面受罚的地方。

若是忽略掉在上面吃过的苦头，单论景致，二刀崖屹立在水天交接之处，又接连着一片无边无际的墨绿草原，如同世界尽头，那是相当美的。

而面前这个悬崖，比二刀崖有过之而无不及。

向那处悬崖疾奔而去的时候，孟渊脑袋里一直有一个词：天涯尽头。

那处悬崖孤零零地屹立在水天之间，苍茫孤寂。

像是等着一个人，却又永远等不到。

向那处悬崖奔去，如同奔向的是这个世界的尽头，是末日，是一切的终结。

这种感觉配上耳边的潮起潮落，孟渊的心里不知为何觉得更加酸楚，更加孤单和难过。

这一趟行程的终点会是什么，是离开还是诀别，谁走，谁留？

但还好，他手里紧紧地拉着的是程匆的手。

程匆的手，虽说从刚才听到水灵灵说的话之后，就一直冰凉，但不管怎样，那只手紧紧地反攥着他，让孟渊觉得自己的心仍然是暖的，仍然无所畏惧。

两人的身手都很矫健，行动快得惊人，这种实力相当的人共同奔赴的感觉，让孟渊宁愿永远这样跑下去。

但他们却似乎只用了片刻，就已经奔跑到了海岸的尽头，再几次提气，就已经攀到了悬崖的半山腰。

回头看过去，那一轮黄昏的落日仍然悬在海天相接之处，正在快速地往下滑落。

“最好快点去。”水灵灵刚才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

“为什么？”孟渊当时问，“我这赶过去，如果有人正在和他厮杀的话，我去了不一定是帮哪边呢。”

他猜出来那边正在厮杀的是谁后，反而没那么着急了。

毕竟自己对那个人的关心还没到这个份上，他反而觉得，如果要就此分别的话，和面前的墟海多说几句也许会更重要一点。

“想什么呢，”墟海翻了一个白眼，“又不是让你去帮打架的，我是怕你去晚了，错过最后一线生机，就真的要死了。

我好歹从小到大照看你，挺喜欢你活蹦乱跳的样子，要是真的死了，我也多少有点难过的。”

程匆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嗡”的一下，被这句话给砸得发麻。

心里一直以来被什么东西裹着的、发闷的角落，突然“扑哧”一下被破开了一道口子。

他往后退了一步。

错过最后一线生机，就真的要死了。

那意思是不是就是说，只要你去得及时，就能够找到复活……的方法？

程匆只觉得自己的膝盖一软，“扑通”一下，就已经和孟渊一样，半蹲半跪在了水灵灵的面前。

只不过他这一下，比刚才孟渊潇洒的动作看起来狼狈多了。

压抑不住兴奋的狼狈。

小心翼翼掩盖希望的狼狈。

水灵灵坏笑地看着他。

这句话，她是故意的，故意露出半截话头来，又故意不说清楚。

这老妖怪。

“我应该怎么办？”程匆拼命忍住自己，才没有冲过去抓住水灵灵的肩膀猛晃几下，把一切都一口气抖出来。

他估计水灵灵会很讨厌自己这么做的，毕竟喜欢摆架子。

“您教教我们吧。”程匆决定投其所好，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谦逊有礼，简直是一个勤奋好学的晚辈后生。

尊称都用上了。

果然，这一招看起来很管用。

水灵灵的嘴角弯了弯，手抬起来往远处一指，像是指点江山一样：“马上就要灵潮了。”水灵灵说，她抬头看了看天空，“每到初雪的时候，所有逝去的灵识都会回归到这片大海里。

到时候孟渊的灵识也会被卷进去，还有暮如雪的，毕竟你们身在此处。

从灵潮起到灵潮落，如果正好遇上黄昏之时，初雪之夜，三者重叠，那也就是阴阳之间的界限模糊，人鬼不分，返回世间道路打开的时候……”

两人都不再回头看墟海，头也不回地沿着沙滩，往远处的那处悬崖冲了过去。

“黄昏日日有，初雪年年有，灵潮在这里也并不罕见，但是正好三者都凑上，就没那么容易。

要是运气好，也许今日你们就能遇上；如果运气不好的，说不定等上十年八年，也都会堪堪错过。

如果遇上了，那扇门就会打开……”

刚才那阵灵力交锋所发出的震颤，是由悬崖上草原的深处传过来的。

从这边看过来，一边是苍茫的大海，一边是逐渐下沉的落日，把海边的一切都镀上如梦如幻的灿烂景色。

而那一轮落日仍然悬在海天交接之处，正在迅速地向下滑，四周的颜色变得更加美丽，所有的影子都被拉长。

落日很快，黄昏很短。

阴阳交界模糊的回魂路，只会有一瞬间。

正在此时，从他们的背后传来一阵雷鸣般的声音，像是夏季的一阵滚雷，又像是千军万马奔袭而来，更像是钱塘江上的大潮翻涌奔腾。

大地似乎都在震颤，有一群飞鸟从远远的地方被惊动，呼啦一下扑闪着飞走。

两个人的脚步都不约而同地顿了顿。

“什么情况？”孟渊吓得往后一跳，拉着程匆的手就往高处跑了几步，然后又很快地回过头，“还好我们现在已经在高处了，不怕不怕……水灵灵没事吧？她还在海滩上吧？”

两人说着，都回头往刚才走过来的地方看。

夕阳余光下的海滩上，除了两人长长的一串脚印，杳无人迹。

那个水灵灵的小姑娘，就这么突然地出现，然后又突然地消失了。

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孟渊认真地道：“这么神出鬼没的吗？这性格有点任性啊。”

程匆低下头，将自己胸口系着的那颗黑珍珠拿了出来。

从这个海边的幻境里醒来开始，程匆就已经发现，那颗珍珠里面原来游走的灵光消失了。

“应该也没回到那珍珠里吧。”孟渊明白他的意思，走过来，非常熟练地捏了一个召唤灵识的法诀。

珍珠没有任何的动静，连那对燕子和小马王的动静都没有，它似乎就是一颗普普通通的、硕大无比的黑色珍珠。

“没事，”程匆抬起头来，“我有种感觉，只要我们还在这个幻境里面，迟早还会遇到她的。”

说完这句话，那阵隆隆的雷声已经越来越近了。

一道蓝色的、潮水一样的东西从发出声音的天际慢慢出现。

两人都屏息凝视，想尽力把那道光芒看清楚。

等看清楚的时候，孟渊觉得自己已经快要不会呼吸了。

这是他们从来没有看到过的景象。

那蓝色的、潮水一般涌动过来的东西里面，有奔跑着的，有飞翔着的，有嘶吼着的，有爬行着的……这是千千万万、数不清楚的灵兽的灵识所组成的迁徙的大潮，正向着海边奔涌而来！

孟渊的第一反应是，面前的景象实在是太壮美了！

虽然这万兽迁徙的灵潮结束之前也可能会把自己卷走，但是至少这一刻，真的好美。

“阿渊！”程匆的声音在他旁边响了起来，声音带着颤抖。

孟渊猛地回过神来。

程匆双手扶在他的双肩上，正在拼命的摇着他。

一边摇一边喊。

“别晃，我刚才，“孟渊抓了抓程匆的手：”就是被震撼到了，出了一个神，挺壮观的。”

“出了一个神？”程匆终于不晃他了，但神色还是挺紧张：“我晃你晃了的时间，够我去疾风火雨部里面偷一箱子的金叶子，再去程炽严私人窖里面偷喝一坛子好酒，然后再慢慢走出来了，这么长时间，你睡个午觉只怕都够了，只是出个神？”

“我……”孟渊噎住了，他自己也不知道刚才到底是什么了？

看到灵潮的一瞬间，似乎就像是被召唤了一样……

孟渊觉得背脊上像是被小虫子爬了一路，有一些发麻。

来之前想好了生死不论，也说得很轻巧。

但刚才这失去自我意识的一瞬间，孟渊才突然真切的感受到，自己并没有准备好，如果死亡等同于忘记自我，这不正是他最恐惧的事情吗？

自己……自己剩下的时间，原来已经这么少了。

在这样的恐惧下，他有点不知道怎么安慰程匆，这么一个人，刚才的声音里面全是恐惧。

从平时恣意放纵、无所畏惧的人的神态上看到的恐惧，让孟渊觉得尤其的心疼。

他伸出手在程匆的背上轻轻拍了拍，假装放松地笑了一下：“这个队伍特别的长嘛，你看现在都还看不到尽头，说不定他们走到海里都要走上个三天三夜呢，我们肯定有时间，等到初雪，找到那个什么乱七八糟的门。”

程匆叹了一口气，没有接话。

这时候，突然从灵潮的最前头传来一阵嘹亮的骏马嘶鸣，特别的耳熟，特别的好认。

孟渊扬起了眉毛，转头看过去。

果然，一个熟悉的白色身影迈着领跑的小碎步，激动地向他冲了过来！

孟渊一把搂住小马王的脖子，险些被它带个踉跄。

那小白马激动极了，一到跟前，就用脸在孟渊的头上使劲蹭，怎么也蹭不够。

马蹄子像跳舞一样乱蹦。

它力度没控制好，孟渊被它蹭得往后一仰，倒在了草地上。

孟渊伸出手勾住小马王的脖子，一个劲地哈哈大笑。

小马王的突然出现及时的打了个岔，孟渊暂时按下了刚才的胡思乱想，只顾着在地上挣扎，还起不来。

程匆站在一旁，特别享受地看着这一幕。他已经好久没看到孟渊这样纯真、开心的笑容了。

头顶上传来吱吱几声鸣叫，两道黑影子从天上飞快地掠过，随后又盘旋着飞了回来，就在孟渊面前不停地来回晃悠，摆明了是在抢关注。

燕子经年梦，梧桐昨暮非……

程匆脑袋里不知怎么冒出来这一句。

“哈哈！”孟渊大声笑着，朝那两道黑影子举起手，“我好开心啊，看到你们好开心啊，我想死你们了！”

程匆向前走了一步，也伸出手。这不是他第一次看见小马王，也不是第一次看见太华雪燕，也算是有多年交情的故人了。

只是在那过去的七年里，程匆从未把它们召唤出来使唤过。

在他看来，太华雪燕和小马王是孟渊的朋友，而非供自己驱使的灵兽。把他们召唤出来，只会让人睹物思人，平添伤感。

现在这种场景，才是程匆想见到的。

他忍不住走上前，也伸出手，想去摸一摸小马王那油光锃亮的、雪白的皮毛。

程匆的手还没碰到小马王的背，小马王忽然眸光一闪，像刀一样锋利的眼神，从他身上嗖地刮过去。

程匆第一次从动物眼中看到如此锐利的眼神，心下一惊，赶紧缩手。

就在这一瞬，小马王回过头，狠狠朝他手上咬来！

还好程匆手缩得快，只被小马王的好牙口擦破了一点皮。

小马王这一口没咬到人，似乎特别不满，打了个愤愤的响鼻。

“嘿！你干什么呢？”孟渊看到这一出，从地上一跃而起，站到了一人一马中间，把程匆护在身后，那架势，活像一只照顾小鸡的老母鸡。“怎么这么没礼貌？教训过你多少次了！咬人是不对的哟！”孟渊教训小马王的口气，如同在训自家不听话的小宝宝。

程匆刚才虽被小小惊吓，此时却忍不住想笑。

孟渊教训完，一把抓住小马王长长的鬃毛，另一只手回身抓住程匆的手腕，把他往前拽了一步，拉到小马王面前。

“江离哥哥是我的朋友，”孟渊冲着小马王，一本正经地说道，仿佛对面不是一匹马，而是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物，神色特别慎重，“所以你们以后也得做好朋友。”

说着，他往前一拽，把程匆的手按到小马王的额头上。

小马王翻了个白眼，十二分的不情愿，但那表情明显在说：“你说了算，我忍，为了你我忍。”

孟渊嘶了一声，“你这什么表情？你要知道，江离哥哥可是大名鼎鼎的断剑江离，是水月四美之一！江湖之上，多少人想亲近他一下都求之不得。偏你还拿架子，不情愿了？

也不想想，他可是你住的那颗黑珍珠的主人，是你正儿八经的主人！你的黑珍珠在他手里，他若下命令，你怎么着都得听他的，敬他爱他。你还有脾气？

他也就是没有使唤过你，你倒得意了，仗着他宠你，耍起小脾气了哈？”

孟渊说着教训的话，前半段特别流畅，说到这句，突然卡住了。

程匆也察觉到了什么，两人猛然回头，对视着。

程匆看到孟渊的脸刷的红了。

刚才小马王的反应，明显的并没有把程匆当回事。

程匆虽然是它的主人，但小马王对程匆的态度竟然……

程匆觉得自己的心剧烈跳动起来。

一些模糊不清的东西，终于得到了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