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不回头 第36章 鲸落

十五年以后。

暮如雪干枯衰老的身体，瑟缩着挤在人群里。

人群太兴奋了，都争着往前挤。他一身白衣，挤不过别人，也不想和人推搡，嘴里暗骂一句，便退后找了个清净点的地方继续看。

族人们起初还是轻声细语地低语着，渐渐兴奋得吵吵嚷嚷

“应如太子终于回来了！”

“我们的太子殿下回来了！”

大祭司死了，应如太子走了十五年，应诺族人再没祭祀祈福过。十五年来，应诺神庙终于再一次有了生机。

“听说太子殿下是今天太阳从海边落下时踏着余晖回来的。他带回了这些年一直在找的东西，这才急着召集全族见面。”

“太子殿下从没让我们失望过！”旁边有人激动地喊。

“算起来，”一位老者咳了两声：“从离开神庙那年起，过了十五年，太子殿下如今也该四十来岁了。人到中年，定是更魁梧强壮，有了王者风范，该像他父亲当年的模样了。”

“想当年太子殿下风华正茂，同大祭司暮如雪一起主持国事。那时应诺神庙的祭祀盛况……你们年轻的可没见过！”老者倚老卖老地摇头，“如今总算有福了！太子一回来便连夜举行祭祀，你们可得开开眼！”

有人小声接话：“可当年主持祭祀的大祭司……却不在了。”

听到的人顿时都有些安静。

就在这时，欢呼声陡然一浪高过一浪：“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来了！”

靠近神庙门口的人群自动向两侧分开。

应诺祭祀的规矩向来与民同乐，不将王权与百姓分隔。可当应如太子走近时，众人却不由自主退开，仿佛无法承受他周身的气息。

应如太子风尘仆仆赶回应诺国，只匆匆换洗过，便召集族人。旁人劝他稍歇，他却一刻不愿多等。

即便如此，当族人看清他面容时，仍屏住了呼吸。

十五年，树苗可成巨木，孩童可长大成为青年，神庙墙缝能爬满青苔……十五年足以改变太多，可眼前的应如太子竟丝毫未变。

容貌依旧清俊绝伦，身姿仍如青松挺拔，分明是弱冠青年的模样。

但他又分明变了，从前那令人心动的俊美带着烟火气，少女见了会羞红脸低下头；而今那眉眼依旧近在咫尺，却如隔云端。

这种美，是一种天神临世的美，不可亵渎。

但饶是如此，应如太子的眉间却仍然如同凝着一层化不开的愁绪，哪怕立在万千族人注视中，那忧愁仍如雾霭萦绕，让人看得无来由的心疼。

人群在寂静中骤然爆发出欢呼：

“应如太子找到了神迹！”

“太子殿下不老，定是成了神！”

“这是应诺族苦等多年的神赐啊！”

暮如雪远远望着这一切。

某一瞬，应如太子似察觉到了什么，脚步微顿，回头朝人群扫了一眼。

目光与暮如雪的注视交错而过，却未停留。

相逢而不识。

暮如雪枯瘦的手死死攥着一样东西，布满皱纹的指缝间，依稀有光华闪动。

他双眼紧追着那道身影，看那人一步步走近，又一步步走远。

应如太子走上主祭台。

主祭台上一左一右有两个祭司的位置，本应一边站着太子殿下，一边站着大祭司。

应如太子迟疑了一下，随后不动声色地站到了大祭司的那一边。

随后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法器。

就在他掏出法器的那一刻，远处暮如雪的脸却忽地沉了下来。

若是向神灵祈福，那是不需要用法器代祭的。

有些东西，不太对劲。

应如太子掏出法器的那一刻，周围安静了下来。随后应诺族人看到了这一生当中他们见过的最美的景象。

关于应诺古族的传说中是这样记载这一段景象的：

大海和天空重叠，穿过千年岁月，无数座应诺神庙的影子重叠。星河与天光从天际流淌而下。夜空中，繁花盛开，花香四溢。传来一阵阵空灵的歌声。那是大海幻化的天空中有两头鲸鱼唱出的鲸歌。

应诺族人沉浸在这美景当中，如痴如醉……

然而就在此时，变故陡生，应如太子突然拔出了手中的长剑，刺向了其中一头鲸灵。黑色的剑刃薄如蝉翼，直没入一座鲸灵腹部。

应如太子白色的身影轻盈灵动，比起那座覆盖半个天空的巨大鲸灵，身形如此渺小，如同一粒介子。

但又犹如一尊凶神。

那尊鲸灵虽已是寂灭之身，此刻再次被开膛破肚，挖取灵力，却仍发出了极为痛楚的哀鸣。

刚才一刻，还在惊叹着这海天重叠的绝世美景，而下一刻，便如此变故陡起。

应诺族人以前见惯了大祭司主持的祭祀，从没什么祭祀需要见血杀生，而此刻，一座鲸鱼已经在他们头顶被开膛破肚。

两座鲸鱼都极为痛楚的嘶鸣起来，一座是因为痛苦，一座是因为悲伤。都说鲸歌能够穿越广阔的海洋，而这两头灵物的嘶鸣下，四周顿时刮起一阵旋风。

历经千年的应诺神庙中，这是第一次出现如此残暴的画面。

当年，大祭司暮如雪所带领的祭祀，与此时截然相反。暮如雪的祭祀中，是将亡去的灵力回归天地。

在那样的祭祀中，众人的心是平静的。那样的祭祀和应诺族人一样，不去杀戮，不去掠夺。

他们生于天地之间，知道终将沉归于尘土的道理。他们接受这个道理，接受自己终归走向这条归途，他们也愿意帮助其他生灵走向这条归途。

就像应诺祭祀的颂歌里所唱颂的那样。

所以，当应诺古族的族人看到他们所爱戴、所当做神灵的应如太子，在他们的面前亲手打破族人的信仰时，那种震惊蔓延到了全族人的心里。

应诺族人惊慌失措。有的人掩面而泣，有的人跪坐下来。

有什么东西轰然碎裂了。

应如太子立身与旋风之中，衣袍翻飞，神情倏然，周围族人或是惊呼，或是痛哭，或是咒骂，似乎与他毫不相关。

他只是一心一意，完成手中法决。

一股清澈如泉水的灵液，从那鲸鱼被剖开的腹部流淌下来。

灵流宽广强大，如同一座从天而降的瀑布，落在他脚下的应诺大地上。渐渐的汇集成了一汪光华流转的泉眼。

应如太子将自己的鲜血也滴入泉眼，顿时，本来皎洁晶亮的泉水如同煮沸一般翻滚，变得鲜红如血。

而与此同时，众人看到有无数条灵力汇聚成的丝线从四面八方蔓延向泉眼，如同蛛网一般，凝结得越来越粗。

“那是什么东西？爷爷，我害怕！”

围观的人群中，有个小女孩拉着自己的爷爷，怯生生地问道。

没有人能够回答她，因为没有任何一个应诺族人见过这般场景。但哪怕无人回答，他们心中却涌起共同的、不祥的预感。

那遍布四面八方的蛛网般的灵流，仿佛散发着某种贪婪而冷酷的气息，无情至极。

这样的灵流为何从八方朝应诺汇聚？

应诺族人中修行的并不多，能够运转灵力的更不多，但哪怕最普通的应诺族人，也知道一个简单的道理，那就是：天地灵力唯二法可得。

其一，是自然生长，吸收日月精华，于漫长岁月中凝结。

其二，则是掠夺。

而掠夺，总比生长快得多。

世间获取灵力之道，无非此二者。所以，哪怕七八岁的应诺孩童也能断定：应如太子面前这泉灵流、这八方汇聚之力，绝非应诺大地自然所生。

即然不能自然而生，那么就只剩下一种可能：太子所设之阵，以极强灵力为饵，引天地四野灵流尽归应诺。

若真如此，则四海皆成祭坛，万物荒芜，独应诺繁荣。

应诺古族虽曾遭外族屠戮，却从未想过以此等掠夺之道报复。

他们反抗，却绝不效仿。

而这般掠夺灵力之举，比他们能想象的任何复仇更恶毒。这是对天地生灵一视同仁的剥夺。

灵力是世间万物寻以生存的根基。

虽然看不到，但随着灵流汇聚，应诺族人却能想象：远方苍绿大地渐灰，飞鸟自空中坠落，河床干涸龟裂，母亲怀中婴孩的啼哭愈发微弱。

狂风呼啸，天地倒旋。

应如太子纹丝不动，任凭风刃割裂衣袍。

他仰头凝视瀑布般倾泻的灵流，手中长剑低垂。方才剖开神灵腹部的漆黑薄刃上，荧荧光点随灵液滴落。

他眼中无喜无悲，唯有宿命般的决然。

应诺的命运在这灵流瀑布中疾速飞转，冲向未知。

而此时，变故骤起。

暮如雪终于动了。

暮如雪的身形极快。

他手里还紧紧攥着那颗光滑流转的东西，另一只手捏着法诀。

在四周众人包括应如太子沉浸于天旋地转之中时，他忽然从方才隐身的角落，冲向灵流瀑布中央。

他的动作实在太快，周围还没有人反应过来，就只见一道单薄干枯的苍老白影，倏然被荧光灵流吞噬。

紧接着一声巨响，那身影又被灵流吐了出来，本就干枯衰老的躯体，此刻已如被撕碎的布帛，浑身血迹斑斑，仿佛被巨兽咀嚼后吐出。

伴随这声巨响，身影重重坠地，而原本从鲸灵腹部倾泻的灵流骤然裂开缝隙，轰鸣中轰然崩断。

随着那灵流的断开，刚刚还在逐渐成形，从四面八方八方汇集起来的蛛网一般的灵流，也渐渐变成暗淡，逐渐消失在空中。

应如太子向天一声大喊，和他平时温文尔雅的声音简直不是从一个人身体里发出的。

痛苦至极，绝望至极。

与此同时，天空中那座被开膛破肚的鲸灵，摆脱了束缚，从应如太子的法决中被救了出来，但已经积重难返。

那鲸鱼有灵，最后抬起双眼看了一眼自己的伴侣，眼中流下泪来，随后缓缓闭上双眼，从空中的大海幻影中缓缓落下，一边下沉，一边逐渐化为灰烬散落到夜空里。

它所化成的灰烬如同萤火虫一般在夜空中发出微微的荧光，铺天盖地，缓缓落下，若不是众人都还停留在刚才陡变突生的复杂情绪中，这委实是一道千古难见的美景。

应如太子的一双眼睛红的像血一样。

族人们从来没有在他的脸上看见过这么愤恨，这么狰狞，这么愤怒的神情。

多年心血，毁于一旦。

应如太子呛的一声，从身后抽出佩剑。

名剑，回魂。

通体黝黑，薄如蝉翼。

一身雪白的衣服在夜风中猎猎吹动，连衣袖也被剑气激荡着翻涌。

应如太子足尖一点，飞跃到那血迹斑斑的白衣老者面前。

他先是低头凝视着老者，一双充血的眼睛亮的像火，那眼神如同要将老者的每一根头发丝，每一根皱纹都刻进自己的脑袋里。

暮如雪嘴边还流着血，他抬头直视近在咫尺的应如太子，没心没肺的冲着太子笑了。

随后应如太子一剑直刺向老者的腹部。

身边的族人“啊”的一声，全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可是应如太子，温柔如水，文质彬彬的应如太子。

应诺国全族人的骄傲。

哪怕是在以前的战场上，他也从来没有向白发老者挥过剑，太子的回魂剑从来只斩强者。

应如太子抽出佩剑，暮如雪哇的一口鲜血喷出落在衣襟上。

然而，虽是吐了血，暮如雪每一根皱纹里面都是毫不在乎，一副老子已经赢了，你又能奈我如何的样子。

应如太子回转身，转头便要去斩向空中的另一头鲸灵。

他足尖轻点地面，作势就要跃起，却蓦地忽然僵住。

从他的足尖开始，密密麻麻的出现如同蜘蛛网一样的银丝，以极快的速度迅速的爬到了他的全身。

那银丝看起来轻飘飘软绵绵，而武功决绝的应如太子在这银丝之下，却纹丝不能动弹，唯有两只美目红得如同滴血。

应如太子眼睁睁看着那半死不活的老者慢慢站起身，一边再呛出一口血，一边举起一颗光华流动，美丽异常的黑色珍珠，捏动法决，将天空中的那座寄托了他所有期待，所有幻想的鲸灵的灵识收入珍珠，随后头也不回的消失了。

还是在回忆中，补充一下本文的世界观。

简而言之，就是资源有限，核心资源就是灵力，灵力的汇集点是灵兽。

咳咳，可以这么想象，就和现在世界是一样的，战争不就是为了争夺资源嘛……说歪楼了。

再加一句唠叨（是的，作者今天很唠叨。）

关于鲸落，有一句话是，一鲸落，万物生。

有兴趣的小伙伴可以去搜一下，有很多有意思的故事。

这也是为什么这篇文选择鲸作为主灵兽的原因，之一。

继续码字码字！[粉心][粉心][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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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鲸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