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策原本一直紧绷着的背脊,这才慢慢松开。他像是刚从某种高压中脱力般后靠,眼神却仍落在那片舞台上,没有移开。
“哥——”
肖云飞从后台跑了过来,气喘吁吁。明明不是搞演出出身,现在却跑前跑后,什么都干。为的只是这场项目能顺利,也为了——樊策。
他本想借机调侃几句,结果一抬头,发现樊策眼底有些发红。
他愣了一下,笑着打趣:“咋了哥,听感动了?”
樊策没说话,甚至没转头,只是看着舞台。像是还陷在刚才某个瞬间。
他不是被歌打动的。
他脑子里反复响着林耀说的那些话。
他其实多少猜到过,自从他父亲林天去世以后,林耀应该是一个人熬到今天这步的。
可他没想到,是那样熬的。
租着老破小的房子,跟陌生人合住,吃泡面、卖歌、跑节目,为了三千块一首歌的合同咬着牙写词、改曲,还得小心别得罪人。
可在樊策印象里——
林耀一直不是这样的。
他记忆里的那个少年,住在郊外空荡荡的别墅里。家很大,安静得过分。
他什么都不缺。
不缺钱,不缺前途,不缺被安排好的未来。
林耀也总是安静的。
他不闹腾,不叛逆,也不开心。
就连笑的时候,嘴角也只勾起一点点,像练习出来的。
——只有在自己面前不太一样。
林耀会在凌晨翻窗出来,低声打电话说:“你来接我吧。”
他会坐在自己借来的破摩托后座上,头靠在自己肩上不说话,一路风吹过去,他才慢慢露出点情绪来。
他说:“我不想回去。”
那时候他唱歌,不是为了舞台,不是为了观众,是为了活着。为了把那些憋在心里的东西,全都喊出去。
他以为自己已经知道林耀所有的样子了。
可他说起在霉味的出租屋里,和一群人挤在一台旧键盘前,为了三千块的词曲转让费,咬牙坚持写下去。
那语气——比以前任何一次都像个活人。
他一想,就觉得心里发堵。
这些事情,其实早就过去了,不值一提。
其实倒也不难猜:高三那年林耀父亲病重,治病花钱如流水;他公司那帮合伙人,估计一看顶梁柱要倒,该撤资撤资,该卖股卖股,能捞一笔是一笔。
剩下的,再加上卖房子的钱,大概也就只够留个学费,把林耀送出国。
其实谁打拼不难?
都难。快三十的人了,谁没熬过点风浪?这些事,说出来反而显得矫情。
可越是这样,他心里越难受。
因为林耀说得太平静了。平静得不像是熬过来的,更像是早就不指望有人心疼。
樊策开始恨自己——为什么没早一点找到他。
为什么让他一个人熬过了所有。
更恨的是:他当时是亲手放开的。
樊策闭了闭眼。
他不是愧疚。
愧疚这两个字,太轻了。
那不是一句“对不起”能解决的事。
那是他一辈子都得背的事。
林耀走下台时,情绪还没完全收回来。
他没看观众,只是摘下耳返,垂眼理了理线。他知道自己唱得稳,情绪也克制,可那首《沉船》唱完,胸口还是闷得发紧。
直到他抬头,才看见不远处的樊策。
他眼眶有点红。
林耀脚步顿了一下,没说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只是把手里的麦克风递过去,语气轻描淡写:“樊总,干活了。既然当了‘陪伴者’,就敬业点。”
樊策一怔,下一秒就换上了平时那种吊儿郎当的笑:“林大艺术家都给我唱感动了——要不是台下人太多,我早哭天抹泪地扑你怀里了。”
林耀斜睨他一眼,没回应。
主持人开始串场,转场进广告。按节目流程,下一段是拉票环节——选手的“陪伴者”上台帮忙呼吁观众投票。是这档节目里最尬的桥段之一。
后台气氛一时间有些松散,有人打哈欠,有人补妆。
樊策却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你等着,我有大招。”
林耀不动声色:“你要是太丢人,我直接转身下台。”
“有票就行了,要脸干什么?”樊策理直气壮。
林耀盯着他看了两秒,转开了头。
他没说话,可那原本堆在心口的沉闷,像被什么轻轻撬开了一点缝。
主持人串完场,屏幕亮起“观众投票环节”。
台上的几位“陪伴者”纷纷开始了拉票发言。
有人端正诚恳、条理清晰;有人疯狂喊话、声泪俱下;还有人现场即兴弹唱。
最吸睛的是韩芷芳那位陪伴者,本地电视台的主持人“姚瑶”——个子小小的一只女生,突然来了一段超带感的热舞,观众席掌声雷动。
轮到樊策,现场明显安静了一拍。
他脱了西装外套,只穿着里面的黑衬衫,衬衫领口随意敞着几分,袖口挽起一截,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肌肉。明明不是圈里人,如今站在灯光下却像天生吃这碗饭的。
他身高一米八五,比林耀整整高了半个头,肩宽腰窄,线条利落,五官那种硬朗派的英俊——不笑时像能逼退人一步,笑起来却偏偏藏着股漫不经心的痞劲,像什么都知道,又什么都不在意。
林耀则完全不同。
他的长相更偏冷白,五官分明却更柔和——鼻梁挺,眼尾窄长,轮廓干净。整个人像是收着的,带点与生俱来的距离感。太安静、太沉稳,像是把所有锋芒都藏进了骨子里。
两人站在一起,一黑一白,一个锋利带笑,一个禁欲克制,反差却意外登对,叫人移不开眼。
樊策接过麦克风,语气不紧不慢,笑着开口:
“最近热搜大家都看了吧?”
台下一片激动回应:“看了!!!”
樊策举起一只手,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别误会啊,我和林老师是纯工作关系。”
“那天吵架,是因为我请他来节目他不来。我这人没分寸,动手动脚的……”
他话没说完,底下已经是一片“吁——”声,根本没人信。
他笑了,像是早知道观众这反应:
“不过我也明白,大家现在爱嗑点。”
他故意顿了一下,勾着唇角说:“今天我也当一回厨子,给大家喂点饭吃。”
台下瞬间沸腾,不少人欢呼鼓掌,连几个男观众都忍不住起哄。
樊策侧头,眼里含笑,看向林耀:“林老师不介意吧?”
林耀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他当然知道,樊策向来最擅长搞这些“花头”。
以前在学校不好张扬,两人出双入对却从不显露,可一出校门,这人就恨不得挂在他身上。
走个路要牵手,等个红绿灯非得搂着,吃饭更是张口闭口“我男朋友不吃辣”,生怕全世界不知道他们在谈恋爱。
他嫌这人黏人,奈何对方脸皮厚得惊人,被嫌弃了反倒更来劲。
如今这一套不过是故技重施。
樊策接下来要做什么,他不知道,也懒得揣摩。
但不管是公然**还是别的什么,只要他不高兴——他随时都可以转身下台。
他从来都不是靠“好好先生”的名声吃饭的人。
樊策握着麦克风,慢条斯理地开口:“我刚认识林老师那会儿,他条件还挺艰苦的。录歌都没个像样的棚,就找那种改装的储藏室。一人坐得下,两人就得都站着,脸都快贴一块儿那种。”
他说着,还抬手比划了下距离,逗得全场兴奋地尖叫、起哄。
林耀没作声,神情如常,心里却冷笑了一下。
樊策还是太聪明了。
林耀的粉丝都知道他出道那会儿资源有限,所以没人往深里想,只当樊策是在他出道之后认识他的。
他知道林耀不愿再提过去那些事,所以有意模糊了时间线,既配合节目效果,又不会让林耀翻脸。
樊策的余光扫了他一眼,见他脸色不算难看,便继续往下说。
“那时候他翻唱比较多,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一首水木年华的……叫什么来着,林老师?”
林耀看他装傻,淡淡接了一句:“《一生有你》。”
那是2001年水木年华出道的第一首歌。那会儿林耀和樊策还没上小学,华语乐坛正处于黄金年代,校园民谣兴盛,一把吉他能唱尽青春的理想与遗憾。
《一生有你》是卢庚戌写给毕业失恋的她,也是那一代人对爱情最温柔的想象。
“对!”樊策笑了,“就是《一生有你》。这几年我们各自忙各自的事,今天能在台上一起,是老天给的缘分。”
他微微侧身,看向林耀的方向,眼神难得认真:“这首歌我唱得一般,但今晚我还是想唱给林老师,也唱给林老师的粉丝们——希望我们都能陪着林老师,一直走下去。”
现场“哇——”的一声炸开了锅。
仿佛是早就排练过的,乐队恰到好处地奏响熟悉的旋律。现场灯光变暗,只有两束追光落在他和林耀身边。
樊策举起麦克风,声音沉稳地开唱——
「因为梦见你离开
我从哭泣中醒来
看夜风吹过窗台
你能否感受我的爱」
他唱得不炫技,甚至称不上好听,但他唱得很认真。
舞台灯光洒在他肩头,他声音略哑,却字字清晰,一句一句,仿佛是唱给一个人,也只唱给那一个人。
他眼神一直落在林耀身上。
林耀坐在台侧的高脚凳上,安静地低着头,手指扣着麦克风边缘,像是在认真听歌。
他始终没有抬眼。
仿佛这首歌只是节目的一部分,而不是一场事隔经年的告白。
舞台上,樊策望着他低垂的眼睫,像心口压了一块石头。
他不知道林耀是不愿意看,还是不屑看,又或是看了怕自己失控。
可不管是哪一种,他都认了。
他在心里笑自己:樊策,你真他妈活该。
「等到老去那一天
你是否还在我身边
看那些誓言谎言
随往事慢慢飘散」
这是一首很旧的歌,他们都知道这一点。歌词像是被时间翻旧的信纸,每一字一句都不鲜亮。
樊策唱得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又像怕唱得太用力,就把心思露得干干净净。
「多少人曾爱慕你年轻时的容颜
可知谁愿承受岁月无情的变迁
多少人曾在你生命中来了又还
可知一生有你我都陪在你身边」
樊策唱到副歌,抬眼望向舞台另一侧——
林耀就在那儿,忽然也抬起了头,和他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两人之间隔着一段空空的舞台,却像只隔了一次呼吸。
林耀没有躲开,也没有皱眉,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目光清清冷冷的,没有剑拔弩张,没有往日仇怨,也没有嘲讽疏离。
只是平静,平静得仿佛过去从未撕裂。
樊策忽然有点紧张。
自从这次重逢以来,他们还从未这样看着对方——
毫无防备,毫无武装,像是曾经的少年,在无人的夜路上对视一眼。
就在这时,他那句“我都陪在你身边”,最后一个音,突然跑了调。
观众里响起轻轻一阵笑声,但不嘲讽,更多像是被这场突如其来的真情打了个措手不及。
林耀也笑了。
他没有低头,也没有别开脸,只是扬起一点唇角,眼角微弯。
樊策一瞬间就想起了很多年前,那间用棉被拼成吸音墙的狭小储藏室里。
林耀背靠着他唱歌,整个人窝在他怀里,声音贴着嗓子从骨缝里溢出来。
他一只手举着麦,另一只手绕到前头,拿着歌词给他看。两人的呼吸黏在一起,心跳几乎重合。
他还记得唱完那段副歌后,林耀抬起头,汗水从鬓角滑下来,朝他一笑——
没说话,也没刻意讨好,就是那样不经意地一笑。
干净、真实,带着一点唱完歌后的放松,一点年少时才有的不设防。
而现在——
他几乎错觉,那笑,和刚才林耀舞台上的笑,一模一样。
樊策站在台上,忽然觉得台下再多喧哗,都离自己很远。
他像是从过去穿越回来,再跌回那年盛夏那间暗热的储藏室。
只因一个眼神,一句歌。
只因,那个笑。
舞台下响起掌声,一开始是零星的,随后逐渐汇成一片。有人起哄,有人吹口哨,还有人激动地喊:“嗑到了嗑到了!”
可两人谁都没回应。
林耀仍坐在那张高脚凳上,微微一笑,礼貌地抬手鼓掌,说了句:“谢谢樊总。”
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掌心已经冰凉,全身都在用力绷紧。
像是在逼仄空间里被封锁的记忆,被一首老歌突然击中,又猝不及防地全部涌回。
他当然知道樊策为什么要唱这首歌。
他在赌。赌这首歌还能唤醒点什么。
就像一个不死心的医生,试图用那些旧日碎片,唤醒一个失忆症患者。
可他不是失忆。
他什么都记得——
他记得樊策贴着他耳侧说话,呼吸痒得他耳垂发烫。
他记得樊策举着歌词本的手,直到发抖也不肯放下。
他更记得那一首歌反复录完后,他们没能立刻分开。
汗水蒸腾着,把两人的衣服都濡湿了,皮肤一贴就像融在一起。喘息越来越重,连空气都变得炙烫潮湿。
可那时候他们都舍不得停下。
他们贪恋着这片狭小世界,仿佛只要不走出去,一切就不会结束。
樊策站在聚光灯下,似乎还想再说点什么。
林耀缓缓吐出一口气,没再回应。
我非常喜欢储藏室的那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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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 1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