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码头,一家客栈内。
点的菜也上来了。
魏婴夹起盘中一条青菜,闻了闻,竟然真的闻到了一股令人作呕的焦糊肉味。
他对我笑道:“我算是知道了。本来就在闹凶,房不能住,菜不能闻,伙计还跟吃了炮仗似的。这样生意也能好才是天理难容。你怎么看?”
我道:“大火。”
他道:“还有?”
我:“烟花之地。”
活活烧死,是极为痛苦的一种死法,因此,时隔多年仍留着一部分残魂在影响此地。
那老板娘并没提到这场大火。
这火起的要更早,恐怕还远在首饰铺子开张之前,至少有十几年了。
魏婴道:“所见略同。还有,不光是烟花之地,还是个挺风雅的烟花之地,一楼大厅里总是有人弹琴,弹得还相当好。二楼用来,嗯,办事,所以衣行老板一家看到的两个人的人影都在上层。”
我道:“猜测。仍需验证。”
他道:“那是。不过找谁验证?那老板娘八年前就来了,尚且不知道大火的事,否则她肯定一股脑全说了。问这伙计也肯定是不行的。”
正在这时,一个弯腰的人影迈进客栈来。
随眼一看,又是白天那名布衫老者,我道:“他。”
魏婴也随即想到了,这名老者年纪够大,若是本地人,必然知之甚多,多半能问出点什么来。
那布衫老头在附近一张桌子上坐了,道:“要一壶茶。”
伙计道:“没有茶。”
那老者愠道:“怎么没有?”
魏婴忙道:“这里有这里有,老人家您到这边来,我们请你喝茶。”
魏婴搭讪套话的本事娴熟,往来几句,很快打得热络,问到重点。
那布衫老头也拿起了筷子,全然不嫌弃菜里的焦味,边吃边道:“我?我在这条街上都住了三十多年了,谁比我更熟悉这里的事?”
我和魏婴对视一眼,有门儿。
魏婴道:“三十多年?那可真是够久的。这间客栈都没三十多年吧。听说这里开过首饰铺子,开过衣行,这么说您都见过了。”
布衫老头道:“它最风光的样子我也见过哩。”
原来这里是妓坊,思诗轩。原先不叫这个名字的,不过后来出了两个大红的姑娘,一个叫思思,一个叫孟诗,合起来就是“思诗”。
思思,就是那个今日去云梦揭露金光善之事的人;而孟诗,想必是金光瑶的母亲。
布衫老头说完孟诗生下了儿子,生身之父却不管不问之后,魏婴问道:“这孩子聪明么?”
布衫老头道:“这么说吧。我活了这五十几年,还没见过比小孟更聪明伶俐的孩子。孟诗也是有心教好他,把儿子当富贵人家的公子养,教他读书写字,什么礼仪,送他上学,还到处买一些剑谱啊秘笈啊给他看。大概还是不死心吧。”
如此说来,我们现在身处之所,前身竟然是当年金光瑶长大的地方。
据布衫老头所说,孟诗执意生子时已二十多岁,对于风月场女子而言已是大龄,产子后气色体态都受损,孟瑶长到十几岁后更是色衰,只有靠昔年那一点所谓的“才女”名气勉强吃老本,才有些人出于好奇肯赏脸。
有一日,孟诗不知拒绝了一男子什么样的要求,惹得他大发雷霆。
孟瑶在一楼大堂里送果盘,突然听见二楼有杯盘盏碟破裂之声,一把瑶琴翻滚着飞了出来,落到大厅中央,一声巨响,摔得四分五裂,把几张桌子上饮酒作乐的人吓得破口大骂。
孟瑶认出这是自己母亲的琴,一抬头,见一名大汉揪着自己母亲的头发从一间房里出来,连忙冲上楼。
孟诗捂着头皮,拼命把衣服往肩上拉,见儿子跑过来,忙道:“我让你不要上楼的,下去,还不下去!”
孟瑶去掰那男子的手,被一脚踹中小腹,骨碌碌滚下了楼,惹得一片惊呼。
孟诗“啊!”的大叫一声,立即又被那客人拽住头发,一直拖下楼,去了衣服,扔到大街上。
离去之前,那客人还对着她吐了一口口水,骂道:“丑人作多怪,老女人还把自己当新鲜货!”
孟诗惶惶地伏在大街中央,不敢起身,只要她一动就会被看光。街上行人又是惊奇又是兴奋,欲走不走,欲留不留,戳戳点点。
思诗轩里的其他女郎则吃吃低笑着,幸灾乐祸地给身边的客人讲这狼狈的老女人是怎么回事。
只有和孟诗同期成名的思思看不过去了,扭身出了门,把自己的外衫脱下来罩在孟诗身上,扶着她踉踉跄跄地进了大堂。
孟诗羞愧得不敢抬头,低着眼睛去找儿子。
孟瑶被那一脚踢得好一会儿都缓不过劲,趴在地上要起不起。
思思一手拽一个,将母子二人拉起来走了。
听到这里,我和魏婴都明白了。难怪那天晚上金光善之事,那么多人都处理了,唯独留下这个思思,想来是金光瑶念着这份旧情。
布衫老者又散散讲了些别的,道:“都是旧事啦。名字虽然叫思诗轩,但思思年纪大了也被转卖了,孟诗也死了,她儿子也收拾东西走了。一天半夜不知是谁炭火没看好,整座楼都被烧了。原先这地方做过什么说着不好听,后来的几家店都不许别人传,现在也没什么人知道了。”
那些店家哪有那么大的能耐,堵住民间的传言流传?
只怕是金光瑶费了大工夫。
那场大火的起因,也多半不是什么半夜炭火没看好这么简单。
如果真是与金光瑶有故的旧地,那还不能对这间客栈的残魂轻易出手,暂且留着,日后也许要从中求证一些东西。
魏婴下楼之时,看着楼梯,喃喃地道:“这里的男人踢他,金光善的手下踢他,聂明玦也踢他。金光瑶还真是到哪儿都被人一脚踢下去。哎……”
是啊,难怪金光瑶如此。
有些恶,或者说几乎所有恶,都是可以追本溯源的。
没有人生来就想变坏。
中途变坏的人,大多都是因为遇到了一些解不开、承不起的事儿,才会转变。
布衫老者一个人把他们都没碰的几盘菜吃完了,闲聊几句,茶足饭饱地回家去了。
快到戌时,我们双双起身,那伙计瞪眼道:“你们去哪儿?不是要住宿吗?我房间都扫好了,你们到底什么意思?!”
魏婴回头笑道:“我看你还是别在这儿干了,卷铺盖走人吧。你继续留在这家店,生意会越来越差的。”
之所以衣行老板和客栈老板两家所见到的残魂幻象不同,与他们自身有关。
听转述,那衣行老板一家似乎胆小温顺,客栈老板不知如何,但他请的伙计确是戾气重、火气大。活人的精气神也会影响这些东西,有时你平和,它们便闹一闹玩一玩儿,吓吓人便算。可若是来人攻击性很强,整个人都不友好,它们也会表现得很不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