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莲花坞,祠堂外。
魏婴晕倒,我再也不去管江澄的紫电,忙去查探他的呼吸,避尘失了主人的施力,紫电攻势立刻向前逼近了几分!我顾不上还击,哪怕用我的身体去挡,此刻,我也不想再放开他。
正在这时,一道身影从一旁跃下,挡在了双方中间。
我探得魏婴只是疲倦至极加气急攻心,暂时昏迷,一颗心才落下大半。
这才转开目光,有闲暇去注意别的人和事。
江澄看到突然加入进来的不速之客竟然是温宁,登时勃然大怒:“谁让你到莲花坞里面来的?!你怎么敢!”
温宁心中有愧,对江澄总抱着一份畏惧,从来都自觉地避他而行,此刻却挡在我们两人之前,直面着他,挨了狠狠的一鞭子。
他手里拿着一样东西,递到江澄面前。
江澄右手间的紫电炫亮得几乎成了白色,和他心头杀意一样高涨,怒极反笑:“你想干什么?”
那样东西,正是魏婴的佩剑随便。
在乱葬岗时魏无羡嫌拿着麻烦,随手将它扔给温宁保管了。
温宁道:“拔出来。”
他口气坚决,目光坚定。全然不是以往那副呆呆怔怔的模样。
江澄不去管他为何让自己拔剑,怒道:“我警告你,不想再被挫骨扬灰一次,就立刻把你的脚,从莲花坞的土地上挪开,滚出去!”
伴随着这一吼,又一鞭子,抽在了温宁身上。
温宁不躲不避,生生地挨着,站起来,再次走到江澄身前,举着随便,喝道:“拔剑!”
再一鞭子,再倒下,再爬起来,然后依然是这个动作,将随便推到江澄身前,吼道:“动手,拔!”
三鞭挥出,江澄心中一阵躁怒,他竟然真的照着温宁所说的,左手握住随便的剑柄,用力一拔。
一把雪白到刺目的剑身,从古朴的剑鞘里脱鞘而出!
江澄低头盯着自己手里这一柄闪闪发光的长剑,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而我,震惊到呼吸一滞。
魏婴的佩剑,我亲自试过的,确实封剑了,我拔不出来。
可为什么他拔出来了?
难道封剑解除了?
温宁道:“封剑没有解除。直到现在,它还是封住的。若你把它再插回鞘中,换人来拔剑,无论换谁,都是拔不出来的。”
“……”江澄脑中和脸上都一片混乱,道:“那为什么我能拔得出来?”
温宁道:“因为这把剑,把你认成了魏公子。”
我愣愣地看着温宁,看着江澄,恍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江澄厉声道:“什么叫把我认成了魏无羡?怎么认!为什么是我?!”
温宁更厉声地道:“因为现在在你身体里运转灵力的这颗金丹,是他的!”
什么???
温宁,温宁刚刚说的是什么?
魏婴的金丹,在江澄身上?
何时?
为何?
这句话,就像一道惊雷,劈中了我!
怎么会?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怎么可能会出现这种事?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瑟瑟发抖,唯有那只手,还在紧紧地护着他。
江澄喝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温宁道:“我没胡说。”
江澄道:“你给我闭嘴!我的金丹……我的金丹是……”
温宁道:“是抱山散人给你修复的。”
江澄道:“你怎么知道?他连这个也对你说?”
温宁道:“没有。魏公子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提过只言片语。我是亲眼看到的。”
江澄眼里泛着血丝,笑道:“撒谎!你在场,你怎么可能在场!当时上山的只有我一个人,你根本不可能跟着我!”
温宁道:“我没有跟着你。我一开始就在那座山上。”
江澄额头青筋暴起,道:“……撒谎!”
温宁道:“你听听我是不是撒谎!你上山时眼睛上蒙着一条黑布,手里拿着一根长树枝,快到山顶时经过了一片石林,饶了快半个时辰才绕过去。”
江澄脸部肌肉微微抽搐,温宁继续道:“然后你听到了钟声,钟声把一片飞鸟都惊走了。你把树枝紧紧握在手里,像握剑那样。钟声停下来的时候,有一把剑抵在你的心口,你听到了一个女子的声音,命令你不许前进。”
江澄浑身都抖了起来,温宁扬声道:“你马上停住了脚步,看上去很紧张,隐隐还有些激动。这女子的声音压得很低,问你是何人,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你回答……”
江澄咆哮道:“闭嘴!”
温宁也咆哮道:“……你回答,你是藏色散人之子,魏婴!你说了家门覆灭、说了莲花坞大乱,还说了你被化丹手温逐流化去了内丹。那个女子反复询问你一些关于你父母的问题,等你回答到最后一个的时候,忽然闻到了一阵香味……”
江澄看上去恨不得要捂住自己的耳朵了:“你怎么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温宁道:“我不是说过了吗?我就在那里。不光我在那里,魏公子也在那里。不光我和他,还有我姐姐,温情,也在那里。或者说,整座山上,只有我们三个人在等你。江宗主,你以为那真是什么、抱山散人的隐居之地?魏公子他自己也根本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找这么个地方。他母亲藏色散人根本就没来得及对他透露过任何师门的讯息!那座山,只不过是夷陵的一座荒山!”
温宁,燃爆了!
温宁的这些话,像刀子一样,不但在剜着江澄的心,更在剜着我的心。
一滴泪不知不觉从我的脸上滑落,两滴,三滴……
眼在落泪,心在滴血。
我的视线早已模糊。
搂着他绵软的身体,痛到不能自已。
魏婴,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你为什么不对我说?
为什么要忍受着我十六年前对你的道貌岸然的叱责“不该弃剑道、习诡道”?
我不是你的知己吗?
你为何要将我置于如此自责悔恨的境地?
我恨不能狠狠捶自己几拳!
十六年前,你那么痛,我却在你伤口上撒盐。
我还说我视你为知己,我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
江澄声嘶力竭地重复着同样的字句,仿佛要用凶神恶煞掩盖自己突如其来的词汇贫乏:“胡说八道!真他妈的够了!那我的金丹为什么会被修复?!”
温宁道:“你的金丹根本没有被修复,它早就被温逐流彻底化掉了!你之所以会以为它修复了,是因为我姐姐,岐山温氏最好的医师温情,把魏公子的金丹剖出来,换给你了!”
江澄脸上空白了一瞬,道:“换给我了?”
温宁道:“不错!你以为他为什么后来再也不用随便,为什么总是不佩剑出行?真是因为什么年少轻狂吗?难道他真的喜欢别人明里暗里指着他戳说他无礼没有教养吗?因为他就算带了也没用!只是因为……如果他佩剑去那些宴会夜猎等场合,不免有人要以各种理由要和他用剑切磋,要和他较量,而他没了金丹,灵力不支,一拔出剑,根本支撑不了多久……”
江澄呆呆站在原地,目光发绿,嘴唇发颤,连紫电也忘了用,突然抛下随便,猛地在温宁胸口击了一掌,吼道:“撒谎!”
撒谎?
事到如今,你竟然还不明白?
让你如今叱咤百家的金丹,是魏婴的。
你用着他的金丹,将紫电抽在他的身上!
你用着他的金丹,坐稳了你的家主,重建了莲花坞!
你用着他的金丹,却在心里恨极了他,看不得他,容不下他!
……
温宁受了一掌,退了两步,把随便从地上捡起,合入鞘中,推回到江澄胸口,道:“拿着!”
江澄不由自主接住了那把剑,没有动,望向这边。
而我,冷冷地望向他。
如果目光是剑,他早已千疮百孔。
温宁道:“你拿着这把剑,去宴厅,去校场,去任何一个地方,叫你见到的每一个人都来拔这把剑。你看看究竟有没有谁能拔得出来!你就知道我究竟有没有撒谎!江宗主——你,你这么好强的一个人,一辈子都在和人比,可知你原本是永远也比不过他的!”
从没有哪一刻,像这一刻一般,让我如此赞同温宁。
是的,江澄,你好强了这么多年,一辈子都在和他比,
可是,却从未比过他,而且永远也比不过他!
可是,我低头看看自己,我,又比江澄好到哪儿去。
在他最孤单的时候,我没有陪着他,反而一心想改造他。
当他在不夜天被百家讨伐之时,我只顾着自己的迷茫和纠结,只顾着痛惜他为何弃了好好的剑道非要走诡道,我看不到他的痛苦和孤独,一心想着帮他重回剑道,却从不知,他已没了金丹。
我,竟然在极力地想要推着他走到一条他永远也走不上去的路,真是何其可笑!
想起当时的我,做出的一言一行,此刻都像一把把刀子,剜着我的心。
若说此刻我对江澄起了那么一丝杀心,不如说,我对自己也起了杀心。
若是没有江澄,魏婴不会剖丹;
可若我全然相信魏婴,接纳魏婴,他也不会身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