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谱册乍看之下,似乎没什么不妥,可若是熟悉音律之人,多留些心思,就能看出,翻开的这一页,前一页的曲子和后一页的曲子是接不上的。中间应该还有一页,被人小心翼翼、不留痕迹地撕走了。
魏婴翻过书册,只见深蓝色的书封皮上,写着三个字的书名,道:“《乱魄抄》?这是什么书?书里面的曲子调子好怪。”
我道:“一本东瀛秘曲集。相传是一位修士,乘船漂流至海外,在东瀛之地流浪数年,搜集而成的一本邪曲集。这本书里的曲子,如果演奏的时候附以灵力,能作害人之用,或日益消瘦,或心情烦躁,或气血激荡,或五感失灵……灵力高强者,能在七响之内,取人性命。”
魏婴一高兴,拍桌道:“就是这个!”
拍的这一下十分突兀,震倒了书案上的纸灯,我只能眼疾手快地将它扶了起来。
魏婴又道:“金光瑶如果借着为赤锋尊弹奏清心玄曲、助他平定心神的理由,连续弹奏三个月,这支曲子,有没有可能像服用慢性毒药一样,催化赤锋尊的发作?”
兄长道:“……有。”
魏婴道:“那么,推测就很合理了。……他在《洗华》段落里只使用很少的灵力,而在邪曲的段落里才发力。赤锋尊毕竟不精于此道,自然无法分辨出,其中有一段,已经被金光瑶篡改为催命邪曲!”
沉默半晌,兄长艰难低声道:“……他虽然时常出入云深不知处,但,藏书阁底的书室,我并没有告诉过他。”
他答得越来越艰难,魏婴却不管不顾地说道:“蓝宗主……恕我直言。敛芳尊是在岐山温氏的不夜天城里做过卧底的,而且,是一位无比成功的卧底。他连温若寒的密室都能找到,并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在他面前,蓝家藏书阁的书室……真的不算什么。”
我问道:“兄长。当年你转移藏书时,是否,在途中遇到过他?”
兄长把写着那段残谱的纸拿在手里,盯了一阵,并未回答,反而说道:“明天,我以亲身试验,看看这段残谱,是否真的会影响人的心智。”
我有些心疼道:“兄长。”
兄长一只手遮住了额头,忍耐着什么一般,沉声道:“……忘机,我所知的金光瑶,和你们所知的金光瑶,还有世人眼中的金光瑶,完全是不同的三个人。……能否容许我更谨慎一些,再作出判断?”
痛苦之处还在于,如果要他相信这件事,那么他就必须承认,三个结义兄弟之中,一个辜负他的信任,在他面前伪装多年;另一个因为则他的这份信任而被害死。
清河聂氏清谈会那日,他早就被设计为杀人计划的一环,引发最后一击的帮凶!
魏婴微微颔首,道:“蓝宗主,容我多问一句,赤锋尊……?”
兄长道:“不必担心,‘大哥’各家已亲眼见过,眼下由怀桑保管……”
魏婴道:“金光瑶反应如何?”
兄长道:“天衣无缝。”
魏婴又道:“所有人都见到了就好。要不了多久这件事就会传得沸沸扬扬,金光瑶是仙督,又是名义上赤锋尊的义弟,必定要追查此事,给出一个交代,要他骑虎难下,总会露出马脚。再不用怕他使阴手。”
兄长露出奇怪的神色,道:“魏公子,你不觉得,夷陵老祖重归人世,这件事会更沸沸扬扬吗?”
也是,金光瑶走的一步好棋,成功地将战火引到了魏婴身上大半。
不过,这一世,无论世人如何构陷于他,他都不用再孤军奋战,我会一直陪着他,与他一起面对一切风雨。
前路无论多么艰险难测,有他,便是我的全世界。有我,便会护住他的整个世界。
出了藏书阁,我对兄长道:“我去见叔父。”
兄长了然,道:“我送魏公子回静室。”
闻言,我看了一眼魏婴,便转身离去。
和叔父谈完,想到魏婴这两日面对的实在太过沉重,所以并未急着回去,而是御剑下山,买了两壶天子笑,再回静室。
走到静室门口,兄长和魏婴还在聊天,看我进来,两个人都皆望向我。
魏婴的眼里仿佛稍有水光,不知是否我看错了。
我举起手上的天子笑给他看,他果然笑了。
进入静室,给他倒满酒,等着他进来喝。
可是,他并未像我想象那般馋猫一样地跑过来,反而站在门口,犹犹豫豫,忐忐忑忑,欲言又止地看着我。
他嘟囔着一句什么,我没听清。
然后他又一摇头,像是要甩开什么话一样,咧嘴一笑,便走过来坐下,端起那杯酒,一饮而尽。
道:“我是说,你哥哥受的打击挺大的。”
我道:“打击再大,找到证据,他亦不会姑息。”
他道:“那是。毕竟是你的哥哥,是姑苏蓝氏之人,有自己的原则。”
我抬头看他,问道:“你没有告诉他,在穷奇道,一声笛音……”
他一愣:“你知道?”
那一刻,我竟有些不敢看他,满心的愧疚、后悔与心痛,低头沉声道:“温宁说,在穷奇道,他听到两声笛音。”
他也敛起笑容道:“当时发生的时候,我还以为是我的错觉。直到在不夜天,我又听到了那么一声。就一声,就那么一声,让我心神大乱,一切根本容不得我仔细去想,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站起身,看着外面纷纷落下的皑皑白雪,沉声道:“我醒来以后,偶尔午夜梦回,我越来越相信,自己听到的笛声不是错觉。而且在经过今天以后,我越来越坚信这一点,在穷奇道和不夜天,是有人在背后使用《乱魄抄》,改变了陈情的指令。”
我心痛异常,那时候的自己,只是一味的担心他是否真的能控制得住,却忽略了那么多对他虎视眈眈之人。
当我听闻穷奇道一事之时,我竟也有那么一丝怀疑,怀疑是他没有控制好,或是温宁不受他控制地发狂了。
我当时只知道痛心和遗憾,恨自己不能将你拉回剑道,看着你在诡道上越走越远,既心痛又无能为力。
那个时候,我但凡多信任你一些,但凡对周围的人多警惕一些,也许你都不至于最终……
直到不夜天,我才意识到事情有变,才意识到这一切恐不是你一人所致,是有人设计为之。
但是,那时,你的心已如死灰,双眼尽是绝望,任凭我如何拉着你,也没有拉回你。
魏婴,对不起。上一世没能信任你,护住你,是我一生之痛。这一世,我定然在你身边,无论发生什么,不离不弃。
我道:“是金光瑶。”
他竟然语气一松,道:“也许是,也许不是。”
我诧异:“你不想知道答案?”
他居然笑道:“刚醒来的时候,确实很想知道答案。可是现在,……现在我只想说,随便,去他的吧!”
魏婴,你总是给我很多特别的感触。
那一人,让你身败名裂,苦苦经营了一年的乱葬岗,拼命保护的温氏之人,全都没了。
而今,你便能放下了吗?
如此的胸怀,就连我也自愧不如。
他走入雪中,洒脱的背影,与白雪相得益彰。
好想,站在你身后,深深地拥住你,给你温暖,给你力量。
你的声音自前而后悠悠地传来:“蓝湛,其实我觉得我现在知道与不知道,对我来说已经不太重要了。反正在世人心里,夷陵老祖那些坏事情做也做了。就算我现在跑出去喊一百个冤枉,只怕也没有人相信我。其实有时候,世人只不过需要一个借口而已,或者说一个靶子,一个人人喊打的靶子。有了我,他们就能同仇敌忾,就可以自命不凡。我后来自己也想通了,就算没有金光瑶,没有那声笛音,可能也会有其他的人,其他偶然,说不清楚,说不清楚啊……”
是啊,十六年前的你,那么耀眼,一袭黑衣,一支黑笛,一个温宁,足以称霸天下。
多少人视你为肉中钉眼中刺,总想拔之而后快。
你的身前,是玄门百家,虎视眈眈;
你的身后,是几十个温氏的老弱妇孺。
再怎么防范,也难以周全。
这个世界,保一人平安,何其困难?
如同现在的我,想要护你周全,不让你受一点点伤,难到我拼尽全力,难到我无法想象。
可是,这个世界,想要害一个人,何其轻松!
有千千万万的方法,千千万万的途径,防不胜防。
魏婴。
十六年的场景,定然不会重来。
现在,你的背后有我。
甚至,有一天,整个蓝氏也将成为你的后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