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冰冷的、粘稠的、绝望的……属于陈静雅的一切,如同厚重的阴云,沉甸甸地压在他的意识之上,几乎要让他窒息。那些被泼污水的刺骨寒意,那些殴打的钝痛,那些恶毒的语言,还有最后头颅撞击地面时那一声沉闷的、仿佛西瓜爆裂的巨响和颅骨寸寸碎裂的清晰痛楚……所有这些感官记忆,如同无法驱散的幽灵,缠绕着他。束缚,痛苦,无力,绝望…
然而,在这片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绝望之海深处,一道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如同海底的定锚,固执地闪烁着:
‘我是夏初燃。’
这声音来自哪里?他不知道。但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与他正在经历的、属于“陈静雅”的悲恸记忆格格不入。
他不蠢。非但不蠢,在那混乱的记忆洪流冲击下,他残存的理智如同暴风雨中岌岌可危的灯塔,依仍在艰难地运转。
记忆里的“我”——陈静雅,是个女孩。
声音……记忆里自己的声音,是纤细的,带着哭腔的。
外貌……虽然无法直接“看”到,但从周围人的反应,从那些“丑八怪”、“站街女”的辱骂中勾勒出的形象,绝不可能拥有这样……一头如月光晕染般的浅蓝色长发。
身份……记忆里有书桌,有读书声。我应该是学生,而不是穿着浴袍的我。
这些矛盾点像冰冷的针,刺破了他完全沉溺于陈静雅身份的幻觉。他是谁?这个问题的答案变得模糊而分裂。他“记得”教室里无休止的嘲弄,记得张老师虚伪的脸,记得从四楼坠下时耳边呼啸的风和最终那片猩红……这些属于“陈静雅”。
两种声音,两种身份,在他的脑海里厮杀、交融。最终,一种近乎本能的求生欲让他做出了选择——暂时撇开内心那道微弱的声音,也撇开记忆里那个悲惨女孩的身份。他需要一个锚点,需要信息,需要弄明白眼下的处境。
他抬起头,深海蓝色的眼眸中,平日里的清冷疏离被一种更深沉的,里面溢满了悲恸与茫然的迷雾。他开口,声音比往常略微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刚从漫长梦魇中挣扎出来的沙哑,语调也似乎有了一点微妙的不同,少了几分绝对的冷静,多了几分不确定的探寻。
他的目光扫过仅存的两个看起来还算清醒的玩家——那个强自镇定的健身女(吴晓慧)和瘫在地上惊魂未定的外卖员(李强)。
“我们……”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汇,也像是在确认自己的声音,“现在在哪里?”
他的问题让吴晓慧一愣。她看着眼前这个蓝发青年,他依旧俊美得不像真人,但气质明显变了。之前是那种事不关己的,带着锋利边缘的冷漠,现在却像是一尊被悲伤浸透的琉璃雕塑,脆弱而易碎,却又透着一种令人不安的诡异感。
“这、这里……”吴晓慧语速很快,因为紧张而有些结巴,她指了指周围变得污秽不堪的环境,“我们还在那个‘无声之问’的副本里!一个规则怪谈!你看这墙,这地……刚刚突然就变成这样了!”
夏初燃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墙壁上那些扭曲愤怒的脸庞轮廓,地面上散发恶臭的污渍、死老鼠和爬行的昆虫……这一切都让他感到一阵源自陈静雅记忆的、条件反射般的恐惧和恶心,但他强行压了下去。
“为什么……这么脏?”他继续问,眉头微蹙,这似乎触及了陈静雅某些不好的联想。
“不知道!我们触发了很多规则!死了好多人!那些……那些脏东西是跟着规则和‘回响’出现的!”吴晓慧飞快地解释,生怕慢一点就会触犯什么。
夏初燃将目光转向她,那双澄澈的蓝眸带着纯粹的困惑,却又仿佛能看穿人心:“你认识我吗?我是谁?”
这个问题让吴晓慧和李强都僵住了。李强更是惊恐地往后缩了缩。
“你……你不记得了?”吴晓慧难以置信,“你刚才还和我们一起……你叫……我们也不知道你的真名,但你之前很厉害,推理出了很多规则……”
“我们所有人,”夏初燃的视线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个人,“都在这里做什么?”
他的问题一个接一个,逻辑清晰,却又透着一种与他此刻脆弱神态不符的探究欲。这种矛盾感,在幸存者中引起了不同的反应。
吴晓慧是警惕和不解,李强是更深的恐惧。
而另一个一直缩在角落里的年纪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男性玩家,他的精神在接连的恐怖和同伴的诡异转变下,终于彻底崩断了。他双手紧紧抱着头,身体剧烈颤抖,眼神涣散而狂乱。
“变了……他变了!”年轻玩家突然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夏初燃,声音尖利得变形,“你们看他的样子!和之前完全不一样!说话也怪怪的!他肯定不是人了!他是鬼!是那些怪物伪装的!就像他们一样!”他猛地指向那些游荡的NPC,恐惧让他彻底失去了理智,嘶声大喊出来:“都是你们这些怪物!!”
【玩家‘马可期’触犯规则一:禁止喧哗/发出过大噪音。惩罚:电击惩戒!】
冰冷的提示音几乎与他话音同步落下!
“呃啊啊——!”
蓝白色的电弧瞬间窜上年轻玩家的身体,他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整个人剧烈地抽搐起来,头发根根竖立,皮肤散发出焦糊味。电击的剧痛和极致的恐惧如同双重催化剂,将他最后一丝理智彻底蒸发。
惩罚结束的瞬间,他非但没有因痛苦而退缩,反而被一种更深的扭曲的狂乱驱使着,像一颗失控的炮弹般,带着一身尚未散尽的电焦味和满眼猩红的疯狂,猛地从地上弹起,嘶吼着扑向夏初燃:“去死吧!!”
他双手死死地掐住了夏初燃纤细而修长的脖颈,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窒息感传来。
然而,比生理上的痛苦更先涌上的,是源自陈静雅记忆的对被暴力对待的深刻恐惧和无助。这恐惧如同冰水浇头,让夏初燃的身体出现了刹那的僵硬和延迟——这本不该是杀手“夏初燃”应有的反应。
就是这短暂的延迟,让他被结结实实地扼住了咽喉。
年轻玩家疯狂的面孔近在咫尺,口中喷出的唾沫和歇斯底里的叫骂,与记忆中那些霸凌者的脸孔诡异重叠。
‘废物!’
‘你怎么不去死!’
‘按住她!’
破碎的、充满恶意的片段在脑海中炸开。
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从他那双深邃的蓝眸中涌出。不是因为疼痛或恐惧,更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刺激到了深植于“陈静雅”记忆中的创伤按钮。泪水沿着他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脸颊滑落,滴在掐着他脖子的、青筋暴起的手背上。他零头微微蹙起,浅蓝色的睫毛被泪水濡湿,黏连在一起,微微颤抖着,眼尾那抹天生的慵懒魅惑,在此刻被泪水浸润,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易碎的美感。仿佛一件精心烧制的琉璃器皿,正在承受重压,下一刻就要迸裂出无数凄美的裂纹。
但这美感之下,是骤然苏醒的猎杀本能。
属于“夏初燃”,千锤百炼的身体记忆,终于冲破了“陈静雅”带来的恐惧迟滞!
被掐住脖子的他,眼神在泪水中猛地一凛,那深海般的蓝眸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戾气。他没有试图去掰开对方的手——那太慢。
只见他右手快如闪电般探出,五指并拢,指关节凸起,一记短促、凶狠、精准无比的直拳,如同出膛的炮弹,猛地砸向年轻玩家的面门!
“咔嚓!”
一声清晰得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
年轻玩家的诅咒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声闷哼和痛苦的呜咽。他掐着夏初燃脖子的手瞬间松开,整个人踉跄着向后倒退,鼻梁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歪斜下去,鲜血如同拧开的水龙头,争先恐后地从鼻孔中涌出,瞬间染红了他的下巴和衣襟。
夏初燃捂着脖子,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大口呼吸着污浊却宝贵的空气。他看着眼前被打得满脸是血,痛苦蜷缩的年轻玩家,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拳头,眼中闪过一丝茫然和……不安,慌乱。他控制不住的,往后退了几步。
这迅捷而狠戾的反击,与记忆中那个只会哭泣、躲避、最终选择一跃了之的陈静雅,截然不同。这种矛盾让他感到困惑,甚至一丝……害怕。他(她)不应该有这样的力量。
“我……”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就在这时——
“废物!就知道哭!”
“跑什么跑,你跑得掉吗?”
“按住他!”
那熟悉的、充满恶意的“恶言”,再次毫无征兆地从四面八方,直接钻入每个人的脑海!
规则六触发!
“恶言!快跑!反方向!”吴晓慧脸色剧变,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转身,也顾不上其他,猛地朝着与脑海中最清晰恶言来源相反的方向亡命狂奔。李强也连滚爬爬地跟上。
其他幸存者,包括那个刚刚被打破鼻子的年轻玩家,都在极致的恐惧下,本能地遵循着用生命试探出的规则,四散奔逃。
只有夏初燃。
他愣在了原地。
那些恶言,如同最恶毒的钥匙,再次粗暴地撬开了他刚刚勉强压制下去的、属于陈静雅的记忆闸门。
‘废物!’——对应的是被推倒在地的无力。
‘跑什么跑!’——对应的是在走廊上被追逐的恐惧。
‘按住他!’——对应的是被多人压制在课桌上的屈辱。
一幅幅画面,一阵阵感受,如同决堤的洪水,再次将他淹没。他被这突如其来的记忆风暴冲击得心神失守,忘记了奔跑,忘记了规则,只是僵在原地,身体微微颤抖,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绝望的、无处可逃的校园。
纯白(如今已污秽)的空间里,那粘稠的、如同有生命的“回响之影”再次从地面、从墙壁的阴影中渗出,它们的目标明确——那个违反了规则,没有逃跑,并且被“恶言”深深刺激、仿佛与回响核心产生共鸣的……蓝发身影。
黑暗如同潮水般涌上,迅速缠绕住他的脚踝,蔓延上他的小腿……
夏初燃(或者说,此刻主导他意识的陈静雅)只感到一股无法抗拒的、冰冷的力量将他向下拉扯,周围的景象开始扭曲、模糊,最终,彻底被一片粘稠的,无声黑暗吞噬。
【玩家‘夏初燃’违反规则六,未能及时逃离“恶言”范围,且与核心“回响”产生深度共鸣,已被拉入回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