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热,雨水也丰沛起来。
谢觐途径柳院,脚步一顿,终是面容苦涩,他只叹跟香茗有缘无分。拔腿要走,又忽闻院落里传来压抑着的细微哭声,这熟悉的声音,硬生生的拉回了谢觐。
可他自觉贸然进去不妥,只怕会铸成大祸,偏生又想起香茗那张哭起来时梨花带雨的脸庞,终是不舍。
谢二公子做个了令自己不齿的行径,那身人人夸赞的好功夫被他用来上树,他藏在郁郁葱葱的枝叶里,隔着朦胧的雨,看清院内的风景。
香茗浑身被雨水打湿,柔顺的长发一缕一缕的披在肩上,脸上眼睫上也是一片湿润,分不清到底是雨水还是泪水。
松萝举着伞忙跟在她身后,可香茗不许她打伞,任由自己在外面淋雨。
看的谢觐心急如焚,恨不得跳下去为她遮雨。
只见香茗蹲在柳院那棵百年柳树之下,手里拿着一个被雨水浸湿的帕子,泪流满面的打开,里面赫然盛着几片已经枯黄的花瓣。
谢觐眯眼一眼,觉得有些眼熟。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香茗流着泪,用婉转的声音低低的读诗,眼泪如瀑,径直而下,脸上的笑容比哭还难看,她又看着花瓣喃喃自语:“松萝,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碰到心悦之人,我以为此后就要蒙上盖头嫁入侯府聊度此生,可在那日的山上,我看到二哥哥的第一眼,心口不知为何跳的一下比一下快。”
她对着花痴痴的笑,忽然有些傻气:“二哥哥,其实香茗是骗你的,我怎么舍得用这些花瓣去晒茶,这些..都是我最想留住的记忆,我把他们放在心口,好像二哥哥就在我眼前,我们仍在山上赏花、庙里喝茶一般。”
声音渐渐低落,隐入泥土,香茗用袖子擦干泪水,秋水眸中装满不忍,仿佛下定决心:“落红不是无情物,零落成泥碾作尘。罢了,是我执念太深,就让他们埋进土里,就让我对二哥哥的爱慕之情,也随着埋进土里。”
松萝在她面前也是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心疼的看着香茗,仰天长啸:“我可怜的小姐啊!”
香茗自嘲的轻笑一声,抬起月白色的衣袖,作势葬花。
树上的少年再也忍不住的跳进来,他满身狼狈,可脸上却尽是诚挚的情意。
“香茗不要!”
香茗诧然抬头,看到谢觐跌落在地上,泥土沾染满身的模样,她拿过松萝手里的伞,扑过去,遮在他的头顶,四目相对,香茗隐忍着泪水,默默流泪。
谢觐一颗心都要疼死了,用沾泥的手笨拙的为她拭去眼泪,泥水沾在她脸上,反而把娇嫩的脸蛋弄得更脏。谢觐又紧张无措的拉着湿漉漉的袖子:“香茗,我不是有意的..松萝,快去拿干净的帕子来。”
松萝诶了一声,不顾着在雨中狼狈的两位主子,跑进屋里,谨记她家小姐的话,再没出来过。
院内只剩下立着的两人,谢觐撑伞,遮挡着香茗的头顶。
以那种突兀的方式掉下来,谢觐现在什么话都说不出,更遑论,他还刚刚得知香茗妹妹心悦于自己这事,除了紧张,还有欣喜若狂,原来,香茗妹妹的心也跟他跳的一样快吗,他几乎要冲破胸膛,她亦是如此吗?
二人相对无言。
香茗率先摆出态度,她从谢觐手中夺伞,用含泪的眼睛说着狠话:“二哥哥走罢,日后不要再和香茗见面,香茗...早已定亲..”
说着,蓄势待发的眼泪顷刻喷涌而出,落下的速度比天上下的雨还快。
谢觐紧张急了,慌乱的握住她意图夺伞的手,抓在自己手里,这事他做的并不熟练,抓手的力度很大,硬生生把香茗白嫩的手上捏成几道红痕。
“香茗,香茗,我..其实我也心悦与你...”
他磕磕巴巴的说,脸红的快要熟透,羞涩中带着欣喜。
香茗的泪眼亮了一瞬,又很快黯淡,她抽出自己的手,侧过身子,做出保持距离的态度:“二哥..二公子莫要再说这些胡话,常威侯爷已然回京,待明日老夫人寿诞一过,香茗就要回府待嫁。”
明明是在说狠话,可语气却又艰涩到近乎哽咽,似是在做不得不为之举,满是委屈。
谢觐难得硬气的掰过她的身子,让她直视着自己的眼睛,语气坚定:“不,我不要你嫁给别人,我们两情相悦,我谢觐又怎会眼睁睁看着你嫁作他人为妻。”
香茗的泪,又挂满脸颊,顺着下巴滴到谢觐的手上,灼的他心口发烫。
“二哥哥,莫要再说,莫要再说,这是香茗的命,香茗认了....”
认命?那他也要认下这个看着心爱之人嫁给别人的命吗?
谢觐做不到。
拯救香茗的冲动的这股气一路涌上心头,促使着他说:“我这就去找祖母,让她给你我二人赐下婚事,我要去找常威侯,我倒要看看,我谢家娶妻,他敢不敢拦!”
香茗忍不住在心里轻叹,到底是从小被捧着的少爷,总把事想的太简单,也太轻易。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事老夫人又怎会管,在她心里,她涂香茗跟舞姬又有何异?
这些天潢贵胄惯是如此,从不把常人的命当命,以为自己才是这世上的中心,拿身份、门第、姓氏压人。以为别人是心悦诚服,实则是被权势所逼。
谢觐只有去找他父亲,才会有回旋的余地。
谢岱软弱,儿子若是以命相逼,势必会退让,哪怕不跟谢觐成婚,只要能逼退常威侯爷,就是桩难得的好事。
香茗反握住他的手,目光灼灼:“二哥哥,香茗只要知道二哥哥也是心悦与我的,便足够了,更多的,香茗不会,也不敢奢望。二哥哥也莫要去找老夫人,老夫人德高望重,就算是当今圣上也要给几分薄面,此事传到他的耳朵里,莫不会让旁人以为有谢家抢人之嫌。”
老夫人若是开口,常威侯岂敢不从?
可香茗说的也对,此事若是传出去,旁人只会以为他谢家以权逼人。
所以...所以...
谢觐目光一凝,语气更加笃定:“我去找我父亲,让他出面去跟常威侯商议此事,香茗放心,我父亲最是疼我。”
这才对。
香茗怯怯的捏捏他的指尖,笑的一片善解人意:“二哥哥,香茗还是那句话,只要知道你也是心悦与我的,那便够了。”
谢觐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她看,不够,完全不够,他要堂堂正正的跟喜欢的人成婚。
怀着满腔热血,谢觐连衣服都没顾得上换,直冲冲的就要往他父亲院里去。
只是刚走过柳院的转角,他的脚步生生顿住。
鸣泉恭敬的行礼:“二公子,家主命奴前来请您。”
谢觐的脸色白了一瞬,纠结着说:“我有要事要跟父亲洽谈,你先回去复命,等结束我会自己过去见大哥。”
鸣泉仍是坚持:“二公子,家主要见您。”
他又重复一遍,语调未变。可谢觐知道,鸣泉远非普通的下人,他的出现几乎等同于谢览亲临。
他有胆子再一次的说不吗?
磐院。
谢览立于窗前,大雨倾盆,如柱的雨水顺着屋檐流淌在地上,所幸早在磐院修建之处他就命人在院内挖了排水通道,就算雨下的再大,磐院也不会被淹成水池。
门口传来动静,谢览看了眼侍女,后者眼疾手快的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东西。
两张巨大的布匹,一匹放在进门的位置,一匹置于座椅之下。
谢觐湿漉漉的来,身上带着风雨和泥巴。
会弄脏磐院,会让谢览很烦。
谢觐仅用半个臀坐在凳子上,战战兢兢的看着沉默不语的谢览。
他如此强硬的请他过来,莫不是....
默默吸口气,谢觐告诉自己这是早晚的事,既然已经闹到大哥面前,不如就求求他,他的话在谢家是最管用的。要是能让他为自己和香茗做主,谁拦着都是无用的。
他犹豫着要如何开口,是从大隐寺的初见讲起,还是在山上赏花戏马说起,可谢览反倒比他先一步开口。
“谢觐,香山居士的大林寺桃花,你可曾学过?”他突兀的考起学识,倒把谢觐到嗓子眼的话逼了回去。
他胆战心惊的咽口唾液,开始回忆这首诗词,香山居士的作品多了去了,可世人都只记得那些千古名句,谁又会记得诗名呢。
显然是看出他脸上的迷茫和尬然,谢览忽而没什么表情的冷笑一声。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后面的还要我继续说吗。”
谢觐面无血色,磕磕巴巴的用袖子擦拭下巴上的雨滴。
大哥全都知道。怪不得一出柳院的门就遇到鸣泉,怪不得他在这里莫名其妙的开始考问功课。
可那又如何,谢觐铁了心要把这事办好,就算是大哥也不能拦着,他努努嘴,意图开口说话。却被谢览先声夺人的打断,他语气变重,言辞变得犀利。
“香山居士写这首诗是为激励被贬谪的自己,而不是让你借用先人的智慧用来私相授受,若是读不懂诗,大哥可以亲自教你。”
谢觐被一通训,嘴一下也张不开,可闭上眼睛,香茗那双可怜又柔情的样子似乎又浮现在眼前。
他不该怕的,他要像个真正的男人一样做香茗的依靠,她那样善解人意,连要求都不敢提,又对他是全然的信任,他怎敢辜负?
于是谢觐咬牙,发狠的看向居于谢家最高权势的谢览,坚定到宛如杜鹃啼血的决绝。
“大哥,你都知道了,那我也不绕弯子。我要娶香茗,就是嫂子的二妹妹,涂香茗。我知道她与常威侯定了亲,可香茗不愿,我更无法看着心爱之人嫁给别人,所以我会拼尽一切阻挠这桩婚事。”
掷地有声的一番话响在磐院的上空,所有的仆人眼观鼻鼻观心,不敢流露出任何表情。
唯有谢览,他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发出沉沉的笑。
“谢慎行,你不如改名叫谢无拘。”
谢觐喘着粗气,内心羞愤到极点,却也只是隐忍不发。
谢览的笑只出现了一瞬,随之而来的是更重的斥责。
“你去告诉三叔三婶,去告诉祖母,看看有谁会为你做主,或者你去问问你的香茗妹妹,愿不愿意留在谢家做妾。你莫不是忘了,谢家男子娶妻三年后方可纳妾,你是要你的香茗妹妹等你三年吗。”
妾?
谢觐的心头滑过一丝茫然,他从未想过要让香茗做妾,他想娶她,就像大哥跟嫂嫂那般。
可...这真的可能吗?
右相家不受宠的庶女,连给他做妾都勉强,遑论正妻。
谢览似乎看出他心里的妄想,冷嘲一声:“好好想想祖母给你表字慎行的用意,明天祖母寿诞,谁敢闹事,就别怪我不留情面。”
“鸣泉,将他扔出去。”
又脏又蠢,碍眼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