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日照山河 第36章 旧梦（三）

“不必言谢。”

“族长，我母亲在这世上，除了我，可还有什么亲人尚在？”

夏远山捋了捋花白的胡须：“你母亲是家里的独苗，你祖父母早年间便已仙逝。直系的近亲的确是没有了。不过倒是有位远亲，是你母亲的表姑母，老人家名叫夏茗，按辈分，你该叫她一声姨婆。”

江宛急切地追问：“她如今在何处？”

“老人家十年前就搬离了这边的主寨，迁到湖对岸的林子里去了。膝下只有一个孙子，是她一手带大的。去年族里派人去看望过，老人家身子骨还算硬朗，只是腿脚不太灵便了，很少再走动到我们这边来。你或可去瞧瞧她。”

听到母亲还有亲人尚在人世，江宛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多谢族长相告！既然长辈健在，我作为晚辈，自然该代母亲略尽孝心。”

密室外隐隐传来呼喊“容意公主”的声音。

夏远山侧耳听了听，对江宛道：“听声音，是驸马他们醒了。此地不必久留，我们出去吧。”

两人将棺盖盖好，夏远山语气肃然：“公主请放心。你母亲的骸骨，我会在此处妥善保管，直到查清真相，再由你亲自决定如何安置。”

“有劳族长了。”

两人迅速离开密室，回到会客堂。

堂宫泽尘正一脸焦急，看到江宛出现，一把拉住她的手。

入手冰凉，再看她脸色苍白，眼神深处似乎还残留着未散的哀恸和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疏离感，宫泽尘的心猛地揪紧了。

“公主，你去哪了？脸色怎么这么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他随即转向夏远山，不满地质问：“族长！那酒是怎么回事？为何我们饮下后都昏睡过去？”

夏远山面色平静道：“驸马爷息怒。那酒是我夏氏特制的药酒，有安神益气之效。只是外地人初饮，体质一时难以适应，昏睡片刻是常有之事。容意公主身具我族血脉，体质自然更能承受些，所以醒得早些。”

江宛也顺着夏远山的话道：“泽尘，族长说得对。夏氏的药酒向来如此，不过是药力强些，让人多睡一会儿罢了，并无大碍。不要责怪族长了。方才你们睡着时，我正好借这机会，去祭奠了母亲。”

尽管她语气轻柔了下来，眉目间的冷漠和疏离却挥之不去。

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慌，刚想开口细问，江宛却抢言：“你们先在此休息，我想一个人出去拜会一下母亲的亲人。”

宫泽尘想也不想，立刻道：“这里你不熟悉，我陪你去。”

“不用。”江宛刻意避开了他关切的目光，“我只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可我不放心你一个人。”

她看着宫泽尘，眼神复杂，带着一丝警告的意味：“我们已经在一起待了很多天了，我需要自己独处的时间。”

刹那间，宫泽尘如芒在背。

他未见过江宛对他如此严厉地对待他，巨大的不安笼罩了他，下意识反思是不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

他垂下头，那双总是盛满温柔笑意的眼睛瞬间变得湿漉漉的。

江宛看到他这副模样，心头也是一软，意识到到自己情绪不对，安抚道：“听话，泽尘。你和萧荣，与长老说说话，我不会出事的，给我一些时间好吗？”

宫泽尘意识到她必是经历了什么才会这样，纵有万般担忧，也只能妥协。

他点了点头：“好……那你早去早回。”

江宛褪换上轻便的骑装，策马疾驰在白泽湖畔。

她时不时扭头看向烟波浩渺的白泽湖，恍惚间，仿佛看到年轻的母亲与她并肩驰骋。

这幻影让江宛潜藏心底的遗憾汹涌而至。

她与母亲相识不过短短五年，她错过了母亲鲜衣怒马、恣意张扬的整个少年时代，更无缘得见母亲三十岁后的模样。

方才颠覆记忆的现实与无法弥补的遗憾交织，泪水渐渐模糊了视线。

她用力眨了眨眼，再望向白泽湖，母亲那虚幻的身影已然消散，环顾四周，只剩下风声和粼粼波光。

她猛地用力抽打缰绳：“驾！”

骏马吃痛，长嘶一声，朝着白泽湖尽头疾驰而去。

很快，一座掩映在翠绿竹林间的简陋竹楼出现在视野尽头。

江宛勒住马，在竹楼前的小空地上停下。

她正欲走入那虚掩的竹门，头顶忽然传来一阵枝叶晃动的窸窣声。

紧接着，一个矫健的身影从头顶一张吊床翻跃而下，正好挡在江宛面前。

那是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穿着粗布短打，身形宽阔。

他眉头紧锁，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着江宛这个装束陌生的女人，开口问道：“你谁呀？”

江宛温言道：“我是煊熠皇后夏语冰的女儿，江宛。请问，这里是夏茗老前辈的家吗？”

“夏语冰的女儿？”少年瞪圆了眼睛，仔细看了看江宛的脸，随即咧开嘴：“祖母！家里来亲戚啦！”

一位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太太慢慢走了出来。她眯起有些昏花的眼睛，仔细端详着江宛。

直到干瘪的嘴唇颤抖起来，像是猛然想起了什么，脸上露出惶恐之色，颤巍巍地屈膝下跪道：“草民夏茗，参见公主殿下！夏童，快！快跪下给公主磕头！”她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拉身边的少年夏童。

夏童也反应过来，立刻学着祖母的样子往下跪。

“使不得！万万使不得！”江宛托住了夏茗的胳膊，“您这是做什么？哪有长辈给晚辈行礼的道理，该是宛儿给您见礼才是！”

夏茗老太太反手紧紧抓住了江宛的手腕，阻止了她就要跪下的动作：“好孩子，快起来！咱不是天家，讲什么虚礼？快，快进屋！”

江宛顺势从胸口掏出一锭银子揣在夏茗的手中：“婆婆，我来的急，没给您带什么礼物，这是晚辈的一点孝心，还请您收下。”

夏茗笑嘻嘻接过：“那多不好意思，夏童，快给你姐姐上茶！”

江宛的目光落在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上：“婆婆，夏氏多聚居在湖东，您为何要搬到这最西北的高坡上来？生活怕是不太方便吧？”

夏茗望向西北方连绵的山峦轮廓，眼神悠远：“这里地势高，看得远，夏童他爹娘，都是端州前线的军医，万一北边打仗，这里或许能瞧见狼烟。”

一股酸涩涌上江宛喉头。

老人或许并不清楚，如此遥远的距离，即便是冲天烽燧，也绝无可能映入她的眼帘。但这是她与儿女命运相连的微弱念想。

她轻轻握住夏茗布满老茧的手，温言道：“婆婆，我想，纵然相隔万里，表兄表嫂也一定能感受到您的挂念。”

“但愿如此吧。”夏茗叹了口气，眼眶微微泛红，“从前他们每个月都会托人捎信回来，报个平安。可从去年下半年到现在，整整八个月了，一封书信也没有。”她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安和恐惧。

江宛心头一紧，想到许是驿道阻塞导致的。但驿道早在年前就已经疏通了，各类信件应该已经陆续送达各地才对。岭西虽远，也不至于……一个不祥的念头闪过，她立刻扼制住猜想。

“婆婆，您别太担心。表兄表嫂他们毕竟不是上阵杀敌，大多时间在军营，应该无碍，不要太担心。前些阵子送信的驿道出了些问题，但现在已经修复了，许是路途太远，耽搁得久些，慢慢会好起来的，您再耐心等等。”

夏茗紧锁的眉头舒展了一些，喃喃道：“修通了就好……修通了就好……”

江宛看着老人稍缓的神色，心中却更加沉重。但现在，她不能让老人再添忧虑。

她转言：“婆婆，当年我母亲离世后，可有什么遗物托付给你们？”

“皇后娘娘去得突然，宫里后来派人来料理后事，按宫里的意思，那些贴身的旧物大多都焚烧了” 她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不过，有一个小木盒，里面装的都是娘娘入宫后寄给她父母的家书。宫里的人觉得无关紧要，就没烧，留在我这里了。”

老人说罢，从里屋取出一个桐木盒递给江宛：“喏，就是这个。”

江宛小心翼翼地打开盒盖，里面整整齐齐叠放着一摞泛黄的信笺。

她迫不及待地展开其中一封，而映入眼帘的文字却让她怔住。

那不是她熟悉的黎国官文，而是岭西夏氏独有的文字。

夏茗看到江宛蹙眉不语，疑惑道：“公主……看不懂吗？”

她恍然拍了拍额头，随即看向一旁安静侍立的孙子：“夏童，快，你念给公主听听。”

“不必了，”江宛将信小心地放回盒中：“这些书信，我想亲自看。不过，现在不着急。其实，我这次来，是想接您和夏童，到我身边。”

夏茗连连摆手：“使不得，公主殿下，这太添麻烦了！我们祖孙俩在这里住了大半辈子，怎么能去给您添麻烦呢？”

江宛解释道：“婆婆，您是我母亲的亲人，也就是我的亲人。太上皇命我带夏氏族人迁往京畿附近的鹳城。如果你们不去，就只好便宜族里其他人了。而且朝廷即将对东莱用兵，端州前线的军医都会随镇北军东调。等你们安顿下来，说不定能和表叔他们团聚！”

夏茗有些动容，但还有所顾虑：“可我这一路颠簸，不知能不能坚持到那里啊。”

“您完全不用担心。军医先行，老弱妇孺和辎重会走更平缓的官道，我会安排最稳妥的车马和人手一路护送，保证您平平安安地抵达鹳城。”

顾虑消除，夏茗连连点头：“那太好了，老婆子都听您的安排！”

帮助了母亲的亲人，江宛心情恢复不少。

“公主殿下啊，老婆子还有个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但说无妨。”

“您……今年贵庚？可曾婚配了？”

“婆婆，我虚岁已二十，前些日子刚刚完婚。驸马就是岭南宫家二公子，宫泽尘。”

“啊？已经成亲了？”夏茗脸上掠过明显的失望，但很快又打起精神，把夏童拉到江宛面前：“那……那让夏童给你做小，行不？公主殿下，您别看他憨，身子骨结实得很！力气大，能干活，洗衣做饭、挑水劈柴都行！伺候您肯定没问题！”

“奶奶！这怎么能行！”夏童立马涨红了脸。

江宛简直哭笑不得，连忙打断夏茗的话：“婆婆，这万万不可！我没考虑过要找两位夫君。就算我同意了，我丈夫也绝不会同意的！”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道：“不过，婆婆想为夏童谋个前程的心意，我明白，我倒是可以给夏童说一门好亲事。”

夏茗却摆摆手：“唉，老婆子不是非要他现在成家。我是想着，他一个大小伙子，不能一辈子窝在这山沟沟里，就围着我这老婆子转啊！公主殿下，您看看能不能给他安排个差事？让他出去闯荡闯荡，学点本事？”

江宛松了口气，上下打量了着夏童。

小伙子虽然有些木讷拘谨，但体格健壮，一看就是吃苦耐劳的料子。

她欣然应允：“这完全没问题，我现在就有一桩要紧事，想麻烦夏童帮忙。”

夏童听到有差事，挺直了腰板：“公主殿下请吩咐！夏童一定尽力！”

江宛指了指怀里抱着的桐木盒，笑道：“我想请你教我认识夏氏的文字。不仅要认得，最好还能学着写一些。”

“啊？就……就这个？”

夏童愣了一下，随即憨厚地挠挠头，拍着胸脯：“包在我身上！公主殿下您这么聪明，肯定学得快！”

“那就拜托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