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谢倾珩面前站着两个风尘仆仆的人。
谢倾珩听着宋柯汇报,心道:“果然和御揽的猜测一致……”
念头至此,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别处。
御揽醒了吗?醒了的话在做什么?手腕上的痕迹会疼吗?
宋柯的声音已然停下,书房内陷入短暂的沉寂。
他等待了片刻,却许久未得谢倾珩的任何回复或指示。
疑惑地抬起头,只见自家王爷端坐案后,目光落在他们这个方向,唇角似乎还噙着一丝极淡的笑意。
宋柯心中诧异,没忍住开口:“王爷?”
谢倾珩瞬间收回了飘远的思绪,波澜不惊道:“你们的发现不错,的确如此。”
宋柯闻言一愣,这反应未免太过平静了?他迅速反应过来:“苏大人已经猜到了?”
谢倾珩心情颇好,并未多言,“嗯。”
宋柯心下了然,沉吟片刻:“若是如此,皇上心中应当早有决断了。”
谢倾珩看他一眼:“只需等待最后的时机。”
两人闻言紧绷了一月的精神终于放松下来,他们大大地舒了一口气,“那我们是不是可以回家了?”
“虽还有些限制,但应当是快了。”
两人想到不用再待在狭窄的京中霎时兴奋起来,然而,宋柯在欣喜之余,目光却再次落在了谢倾珩身上。
他以为谢倾珩是遇到了什么新的棘手难题,才会在听取重要汇报时走神,可此刻看他神态,又分明是轻松愉悦的。
他微微蹙眉,心中暗自思忖:王爷的心思,似乎比从前更加深沉难测了。
魏琢一连几句话没得到宋柯回应,便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这一看,他眼尖地发现了不同,脱口而出:“嘶——王爷,你啥时候开始对发带有讲究了?”
宋柯闻言一顿。
只见谢倾珩浓密如墨的乌发间束着一根天青色的缎带。
那发带色泽清雅,上面隐约有山峦轮廓与潺潺流水纹路。
宋柯越看越觉得眼熟,总觉得这发带的样式和质地……似乎在哪里见过。
谢倾珩闻言,非但没有回避,反而微微歪了歪头。
随着他这一动作,那根天青色的发带尾端便顺着如瀑的发丝滑落下来,垂在他肩侧,让宋柯和魏琢能看得更清楚些。
他笑意吟吟地问魏琢:“好看吗?”
魏琢摸着下巴仔细打量,由衷地赞叹:“好看,就是有些不像……” 他本想说“不像你平时会用的风格”。
然而他话未说完,就被谢倾珩带着愉悦笑意的声音打断了。
“我也觉得好看。” 他顿了顿,眼中笑意更深,“我媳妇儿送的。”
宋柯猛地倒抽一口凉气。
他终于想起来在哪里见过了!
一旁的魏琢还没完全反应过来,他脑子还停留在“媳妇儿”这个惊天动地的称呼上,一脸茫然地接话:“媳妇儿?我们什么时候有的王……” “妃”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一只手猛地捂住了他的嘴。
魏琢被捂得猝不及防,只能发出“呜呜”的抗议声,挣扎着瞪向宋柯:“宋柯,你……”
宋柯咬着牙低声道:“闭嘴吧你。”随即抬头迎着谢倾珩似笑非笑的表情,一边拖着人快速地向书房门口挪去,一边语速飞快地说道,“王爷若无其他吩咐,我们就不打扰王爷处理公务了!”
话音未落,他已经半拖半抱着还没完全搞清状况的魏琢,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退出了书房。
宋柯几乎是连走带跑地把还在懵懂挣扎的魏琢从书房门口拖走,转过回廊的拐角,脚步才略略放缓。刚松了口气,抬眼却正对上一双碧色的眸子。
宋柯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地迅速松开还捂着魏琢嘴巴的手。两人连忙站定,对着苏御揽躬身行礼:“苏大人。”
苏御揽的目光在他们两人身上轻轻掠过,神色平静如常,只微微颔首,算是回礼,声音清越温和:“何时回来的?”
宋柯稳住心神:“刚刚回来的,才向王爷交代完羌州的事务不久。” 他顿了顿,正色道:“一切皆如大人料想般。”
苏御揽点了点头,示意知道了,随即抬脚欲离。
宋柯心念电转,试探性地问道:“大人是要去找王爷?” 说完又补充:“王爷此刻在书房,还未用早膳,正等着大人。”
苏御揽闻言看向宋柯,目光静静地落在他脸上。
宋柯被这目光看得后背一紧,恭敬道:“我们还有些后续杂务需处理,就不打扰大人和王爷了。”
苏御揽站在原地,目光落在两人离开背影上。
拐过好几道弯,宋柯才停下脚步。
魏琢不解:“宋柯!你拽我干什么?我这次什么也没说啊。”
宋柯转过身,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魏琢,那眼神里充满了“朽木不可雕”的无奈和深深的同情。
他决定换个思路启发这个榆木疙瘩,试探性地开口问道:“魏琢,你觉得,王爷对苏大人如何?”
魏琢脱口而出:“那必然是极好的啊!苏大人帮了王爷那么多次,王爷都允许苏大人进他屋子了。”
宋柯一听,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他立刻追问:“所以……你觉得他们是什么关系?”
魏琢被他问得一愣,随即露出一个“这还用问”的表情,语气无比笃定:“那还用说?关系非常铁的兄弟!就像我们一样!同生共死,肝胆相照!”
他用力拍了拍宋柯的肩膀,以示强调。
“……”
宋柯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他只觉得眼前一黑,内心哀嚎:完了,没救了,谁来救救他?!谁来救救这个傻子?!
魏琢看着宋柯生无可恋的表情似乎终于察觉到一丝不对劲,犹犹豫豫地小声嘀咕了一句:“不过……宋柯,你觉不觉得有时候……王爷和苏大人之间,好像……就是……就是有点怪怪的?”
他努力寻找着合适的形容词,“就是……就是跟我们兄弟之间的感觉,不太一样?”
怪就对了!!!
宋柯内心在咆哮!他终于听到了这句曙光般的疑问!
他没好气道:“哪不一样?”
魏琢思索片刻:“好像更铁一些。”
“………………”
宋柯一把揪住魏琢的衣领,几乎是吼出来的,“不一样!!!”他瞪着魏琢咆哮:“他们跟我们!完全!不一样!老子才不喜欢你!!!”
苏御揽反手轻轻合上门扉,走向谢倾珩。
“你跟宋柯和魏琢说了什么?”
谢倾珩的目光自苏御苏进来便黏在他身上,随口道:“羌州查到的那些事,还有京中眼下的局势。”
苏御揽看着他:“没了?”
谢倾珩有些不解,“没了啊。”他顿了顿,“怎么了?他们跟你说什么了?”
苏御揽的目光闪烁了一下,“……没什么,宋柯说你还在等我用早膳。”
谢倾珩闻言,先是一怔,随即心下了然,轻啧一声:“这小子。”
苏御揽明白过来,有些出乎意料,“你没告诉他们?”
谢倾珩伸出手,将苏御揽捞进了自己怀里,双臂自然而然地环住对方劲瘦的腰身。
“若是要告诉了才知道,那他们这些年在我身边岂不是白待了?他们要是这点眼力都没有,那真是完蛋了。”
苏御揽被他紧密地拥在怀里,他总觉得还是有哪里有些不对。
方才他们的表情分明像是突然看见什么不该看的。
他目光下意识地低垂,恰好落在了谢倾珩的发顶,正欲开口,突然瞥见了浓密如墨的乌发间一条眼熟的带子。
那带子的底色是天青色,带面上是墨绿色的群山轮廓,还有碧绿色的清水纹路。
这分明是……
“谢倾珩!”
谢倾珩猝不及防被按着肩膀推开。
午后,阳光透过繁密的枝叶,在庭院青石板上洒下斑驳的光点。
一只毛茸茸、圆滚滚的小狼崽正撒着欢。
忽然,小家伙捕捉到了熟悉的身影。它兴奋地“嗷”了一声,迈开四条小短腿,铆足了劲儿朝着苏御揽直冲过去。
苏御揽熟练地将它抱进怀中,顺着它光滑柔软的皮毛轻轻抚摸着。
苏御揽抱着它,刚转过身,脚步便是一顿。
谢倾珩正斜倚着廊柱看着他们。
见苏御揽停下,谢倾珩立刻走上前来停在苏御揽面前一步之遥,他微微低下头,委屈似的地叫了声:“御揽。”
苏御揽静静看着他没有做声。
他的目光从谢倾珩浓密的发丝间扫过,那条天青色的“发带”依旧醒目地缠绕着。
苏御揽的耳根不易察觉地微微发热,他迅速垂下眼帘别过头,“……把我的腰带还我。”
难怪苏御揽觉得宋柯的反应有些奇怪,竟是谢倾珩把他的腰带拿来当发带了。
谢倾珩闻言,装出来的委屈一扫而空,非但没有半分归还的意思,反而干脆利落地拒绝:“我不。”
苏御揽被他这无赖模样噎了一下,蹙眉低声道:“那也别……” 话说到一半,后面那句“别这么明目张胆地戴着招摇过市”却实在难以启齿,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谢倾珩又凑近了一步,几乎要贴到苏御揽眼前。他微微歪着头,故意不懂地追问道:“别什么?嗯?”
哪有人用别人贴身腰带当发带的?还戴得这么高调,这么显眼!
谢倾珩眼中闪烁着促狭的光芒,显然对苏御揽未说的话语心知肚明,他就是故意的。
见苏御揽不说话,谢倾珩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他故意放慢了语速,打着商量般说:“我用那条发带和你换,好不好?”
苏御揽:“……”
谢倾珩说的那条发带应该是指他允诺给个名分那日晚上,在红烛下缠了他一晚上的墨蓝发带。
谢倾珩这混账,一边笑着说“委屈相公了”,一边束缚他。
这算什么交换?简直是强词夺理。
谢倾珩厚颜无耻,苏御揽完全拿他没办法。他几乎是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意味,飞快地吐出三个字:“送你了。”
说完,抱着小狼崽就想绕过谢倾珩。
然而他脚步刚动,谢倾珩的手臂便横了过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谢倾珩的目光不自觉锁住苏御揽微抿的唇,低下头。
苏御揽瞬间反应过来他的意图,迅速地将怀里的小家伙往上抬了抬。
“啾——”
谢倾珩的唇,结结实实地亲在了珩珩柔软蓬松的头顶绒毛上,甚至还蹭到了一点点湿漉漉的鼻尖。
“嗷呜!” 珩珩发出不满又惊慌的叫声,在苏御揽怀里挣扎起来。
苏御揽立刻松了松力道,将它放回地上。
它一落地,立刻甩了甩脑袋,然后“嗖”地一下钻进了旁边的花丛里躲了起来。
谢倾珩保持着低头的姿势僵在原地,唇上还残留着几根柔软的狼毛。他缓缓抬起头,用混合着震惊、错愕、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苏御揽。
苏御揽看着他那副吃瘪的样子,终于扳回一城,笑了笑:“他不是你儿子吗?这么惊讶做什么?”
“御揽!” 谢倾珩不曾想到苏御揽还是个记仇的,作势就要扑上来。
苏御揽早有防备,轻盈地侧身一闪,躲了过去。
就在此时,回廊尽头传来脚步声。
宋柯恭敬地躬身行礼,目不斜视,声音平稳:“苏大人,您的一位好友求见。”
苏御揽一顿,“好,我知道了。”
正厅,一个玄色身影在此等候。
叶凡尘见苏御揽走来,直接开门见山:“我先前的建议,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苏御揽沉默不语。
叶凡尘看他这副模样就懂了:“你是在犹豫,还是觉得已经没有可能了?”
苏御揽没有回答。他缓缓抬起一只手,伸进透进屋中的一束阳光里,阳光温暖,落在他指尖,他静静地看着不做声。
片刻后,他才开口:“叶凡尘,我已经快要彻底看不见了。此外,我对温度的感知也下降了,我剩余的时间或许连两感都不到。边塞路远,快马加鞭也得一个月。可我还有几个月?”
叶凡尘自然明白这点,他果断换了个方式:“那他呢?他怎么想?”
苏御揽垂眸不语。他知道谢倾珩“怎么想”,或者说,他清楚地知道谢倾珩在“怎么做”。
谢倾珩已经在努力克制自己,不再像从前那样,一旦察觉到苏御揽身体有异样就陷入极度的焦虑和应激状态。
他不再在苏御揽面前翻阅那些堆积如山、晦涩难懂的医书,也不再隐瞒苏御揽究竟昏睡了多久。甚至在苏御揽主动提起身体的不适时,他也能很好地控制住情绪和反应。
仿佛他已经平静地接受了一切,令人放心。
可是没有。
既然谢倾珩刻意隐瞒,苏御揽便不提他破绽百出的细节。
谢倾珩从未真正接受,他的分离焦虑甚至更严重了。
他只是在用一种近乎自欺欺人的方式,刻意忽略着冰冷的事实,假装一切都还来得及。他固执地营造着一种“岁月静好”的假象,似乎只要他不去看那些医书,不追问昏睡的时间,不流露出悲伤,苏御揽的衰败就会停止,时间就能被无限拉长。
这种近乎病态的忽略,牢牢地锁住了谢倾珩,也锁住了苏御揽,更让他不放心离开。
叶凡尘清楚他们此刻面临的困境,却无可奈何,他只能再次劝诫:“苏御揽,逃避不是问题。无论是对你,还是对他。”
他顿了顿,叹了口气,还是选择告诉苏御揽:“他曾向我询问有关巫毒之术的孤本医书。那种东西是**,市面上寻不到。所以他就找遍了能找到的所有有关奇毒、蛊毒、乃至邪术的典籍。”
“其实不止是明煜那次告诉他的信息,在那之后,我多次在你陷入昏睡的时候找上他告诉他你的情况。”
“第一次他无法接受,第二次他能勉强听完,第三次他能静下心听完,再后来他彻底麻木。他现在甚至比你本人更清楚你身体的每一丝变化,每一种可能走向。但他对此始终避而不谈。苏御揽,他已经病得不轻了,你不能再纵容他了,必须做出选择。”
苏御揽静默片刻,闭了闭眼,“我会尽快给你答复。”
叶凡尘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声叹息:“……好。”
暮色降临,苏御揽步履轻缓,无声走入后院。
谢倾珩正背对着他蹲在院中喂食他养的宠物。珩珩已经与他冰释前嫌,此刻温顺地趴伏在他身前,任由他蹂躏自己的背毛。
他在廊前的石阶上悄然坐下,虽刻意放轻声音,但那个背对着他的身影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在苏御揽坐下的瞬间开口:“叶凡尘?”
苏御揽应了声。
谢倾珩没做声。
原本围在谢倾珩身边的宠物嗅到了更熟悉气息,调转方向,朝着苏御揽涌来。
谢倾珩的手停在半空,他缓缓站起身,转了过来。
苏御揽微微垂着头,唇角带着温和的笑意。他被一堆毛茸茸暖烘烘的活物包围,整个人笼罩在一种圣洁的宁静与暖意之中。
谢倾珩静静地看着他,看了许久,看着他眉宇间毫无防备的柔和。
苏御揽没有开口,谢倾珩心知肚明。
良久,谢倾珩打破沉默。
“御揽,去边塞吧。”
苏御揽缓缓抬头循着声音看向他,定定看了半晌,轻叹一声:“你过来些,我看不清你。”
谢倾珩一愣,看着他含着浅淡笑意的眼睛,沉声道:“你故意的。”
苏御揽笑了笑:“嗯,我故意的,不过来吗?”
谢倾珩抿了抿唇,快步上前,行至苏御揽面前,随后缓缓跪下,他单膝跪地,紧紧环住苏御揽的腰身,闷声道:“你什么都知道。”
苏御揽抚了抚他的发,“嗯。”
谢倾珩眼睫颤了颤,泄气道:“你就会欺负我。”
苏御揽不置可否,他静默片刻,轻轻捧起谢倾珩的脸捏了捏,道:“为什么突然让我去边塞?”
“大局将定,后续有我。你的身体已经不能再拖了。待京中诸事安稳,尘埃落定,我亲自去寻你。”
苏御揽垂眸静静地看着他:“舍得吗?”
谢倾珩不答,他将苏御揽微凉的手指贴在自己的侧脸,随后在指尖轻轻落下一吻,仰头望着苏御揽,反问道:“你舍得吗?”
苏御揽与他对视许久,唇角微勾,没有回答,而是缓缓地俯下身。
一个轻柔而珍重的吻落在了谢倾珩的眉心。
一触即分。
苏御揽并未起身,依旧保持着微微俯身的姿势,直直地看进谢倾珩的眼底深处,千言万语尽在其中。
答案双方心知肚明。
谢倾珩用视线描摹着他的眉眼,紧握住他的手,最后在手背虔诚落下一吻,松开手,“所以……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