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夏意渐浓,御花园百花齐放却无人观赏。
宫墙内的空气凝滞而沉闷,檐角铜铃上有气无力地发出几声响声,便又倦怠地伏在朱漆斑驳的廊柱上。
久卧的帝王又一次从昏沉中短暂地醒来。
枯瘦的手指抬起,浑浊的目光缓缓扫过跪了满殿的御医和太监宫女,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溢出一声含混的喘息。
侍疾的瑞王立刻俯身凑近,宽厚的肩膀挡住了满殿视线。
“父皇安心静养,有事吩咐儿臣。”他声音沉痛,接住了皇帝抬起的手臂。
不过片刻,那双浑浊的眼睛便再度失去焦距,陷入更深的昏睡。
风从宫墙外掠过,卷起朱雀大街上的柳絮,一路向西奔去,逐渐卷起沙尘。
羌州的朔风卷着砂砾,刀子般刮过荒凉的戈壁。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踏着滚滚黄尘,缓缓靠近这座被风沙侵蚀得灰头土脸的边城。
城门口的守卫草草翻看了通关文牒,抬眼看向他们身后,最后目光定在两人身上:“就两人?”
两个套着大斗篷的人隔着布料对看一眼,一人下车,一人跳下马背。
一人走上前来和气道:“本来是一队人,但他们中途有点事,我们两个先把东西放下,在这里等他们。都是些干货,老哥要看看?”
他话音一落,身后那人已将车帘拉开,确实如他所说。
宋柯自小长在边塞,边塞虽广,但各地口音大差不差。
守卫一顿,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将文牒还给他,状若无意地问了句:“本地人?”
“是啊,在外做生意,这会儿经过这里,想着虽然也没啥东西,回来看看总归是好的。”
这人一边说着,一边把手臂熟稔地搭上守卫的肩头,将一锭沉沉的银子塞入他的怀中,搭讪道:“老哥也是本地人?当差几年了?成家没?”
守卫顷刻间变了脸色,却还是做样子推开他,“问那么多做什么?快进去,别耽搁我当差!”
这里别说一天了,一个月都不一定来几个过路人,更别说是已经闯出去还回来的老乡,此刻这过路费分量十足,守卫一边嘴上高声呵着,一边快速放了行。
两人在靠近旧矿场边缘寻了间不起眼的土坯客栈。卸了货,安顿车马,混入城中唯一还算热闹的集市。
集市不大,多是些皮毛、香料交易,吆喝声也带着股粗粝的沙哑。
两人在这里暗中摸索几天,什么都没摸到。这里本就荒凉,还经历了战乱,还活着并且知道陈年往事的人属实不多,知道的也没机会让他们开口。
他们不动声色地捕捉信息,又寻了几日,直至黄昏才碰见两个目标。
一个简陋的茶摊上,两个敞着怀、露出精壮胸膛的汉子正对坐着,就着粗陶碗喝劣酒抱怨着。
“……呸!狗日的张福贵!又扣老子钱!”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大汉猛地灌了一口酒,酒液顺着胡须滴落。
旁边一个年纪稍长、缺了颗门牙的老矿工笑了声,“老胡,消消气。这不就一寻常事?”
“钱都是那些监老爷的!本来这里就穷,好不容易有矿了,又是被皇帝收了,又是被那帮畜生抢的。打仗打了好几年!收复了还没收复一样,还是吊着条命过日子,和之前给那帮匈奴做奴隶有什么区别?!”
“诶,话别这么说,起码咱能这么喝酒了不是?”
“哼!你就赖活着吧!”
他们说话间隙,宋柯与魏琢对看一眼,一前一后地走了过来。
“诶,老哥,我是外地做生意的,九州收复后我们惦记着这里有矿,想捞一笔,方才听你们这么说,现在是走不通了?”
两个汉子闻言看向他,表情古怪,“你来这做生意?”
“不是我,是我们兄弟俩,”宋柯示意他们向后看,随后眯眼笑了笑:“咱们是这么想的,但刚刚不小心听见你们的话,听着好像不是时候啊。”
话音一落,魏琢已经提着一坛好些的酒走了过来,放在桌中央。
两人确实有生意人的样子,举手大方,这两汉子见他们说话客气还有眼力见,被他们勾起了兴致,也不忸怩,当即就给自己添了碗酒,豪饮一口后笑了:“什么不是时候,是从来没有时候。”
“从来没有时候?”宋柯惊讶道:“不是吧,老哥,听你们这么说,我们兄弟俩是白跑一趟了?”
缺了门牙的老矿工名叫王伯,他灌了一口魏琢带来的好酒,辛辣感让他咂了咂嘴,叹道:“是喽,你们白来了,这羌州的根子啊,早就烂了。”
“络腮胡”将碗重重搁在桌上,碗里的酒溅出来几滴,他冷哼一声,“这里也有过好的时候,只不过那都几十年前的事了,这里发现了矿你们肯定听过,那时发财的发财,讨老婆的讨老婆,做生意的做生意,这地儿可热闹得不得了。这里最高最大的楼都是那会儿建的,只是还没等建完就荒废了……总之,那是我们这最好最有钱的时候。”
与陌生人一直套话显得别有用心,宋柯没再跟进了。
魏琢适时开口,对宋柯颇有些怨念般道:“本来听说那会儿皇上整改了这里,这几年匈奴还开发了这里,早知道是这样,还不如老实待在京中。”
这两原住民一顿,“你们是京老爷?”
宋柯嘿嘿一笑,“什么老爷,就做点小本生意的,现在大不如前了,在真老爷家里当个小厮呢,我们转念一想觉得忒没志气了,就走南闯北了,谁知栽了跟头。”
这两人听见“小厮”这两字时面色稍缓,朝宋柯笑了笑,端起碗喝酒不说话了。
魏琢抱怨道:“早知道就当个小厮了,比这好多了,这地方我真是一天都待不下去了,我看还是赶早回去吧。”
老矿工当即笑呵呵道:“也不是什么都没有,你们可以留下来多看看啊,没准啊,看着看着就发现了不是?”
宋柯沉吟片刻,拉住魏琢,“也有道理,眼下也不晚,我现在点两个好菜,再补点酒,不知两位两哥是否肯赏脸和我们聊聊?”
“小伙子爽快人!”
宋柯看着一边几乎将整张脸埋进肉里的两人,移开目光,笑了笑,“两位老哥慢点吃,不着急,我看这吃的挺香的,确实如二位所说有点东西,就是不知还有什么?”
魏琢不赞同:“光有点吃食算什么。”
“络腮胡”勉强从肉中抬起头,对魏琢道:“你这位小伙子就不懂了,既然是做生意,当然是什么都不能放过。”
王伯也道:“没错,这是经验,做生意怎么能错过机会?”
魏琢和宋柯唱了半天反调,宋柯至始至终都没有半点脾气,说话也公正,他们心中下意识把宋柯当做了兄弟俩的主心骨。
两个人本来就是瞎给建议,却见宋柯不到听进去了,一点没有有钱人的架子,还请他们吃平日难得的肉和酒。
聊了这么大半天就说了些有的没的,虽说是京里来的,出生不知道比他们好了多少,但根本上他们好像也没什么不同,都是最底层的人,不知道怎么想的从大老远跑来这里,两人看他是个憨傻无害的,心里那么点警惕心都融进酒肉了。
酒喝多了嘴上就容易没把门,见宋柯一直惋惜没有生在当年发一笔横财,脑子一遛弯地被他带去早年去了。
他们算是这里为数不多留下来的老人,对这里的一切如数家珍,对宋柯瞎说了一堆废话,突然发现自己还真知道点当年的事,可以说点实的,当即大着舌头异口同声问他:“可惜什么?”
宋柯面露不解:“可惜生不逢时啊。”
两人对视一眼,当即捧腹大笑。
王伯咧嘴笑着,门牙的大洞完全显露出来,他笑骂道:“艹了,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碰见京老爷,尤其还是跟我们说生不逢时的。
“络腮胡”也笑:“你别说,他们要真生在那会儿,现在应该就是转世后的命了吧?”
两人不停地笑着。
宋柯眼睛一眯,放下手中那只被他摸到了十来个豁口的陶碗,往后仰倒,歪头跟着他们笑了起来,笑得颇有些天真,他单纯地问:“瞧两位老哥说的,跟要命似的,还投胎,当真有意思……”
他顿了顿,眼珠一转,笑嘻嘻道:“没准你们说的没错,我上辈子还真在这嘞,日子没过好重新投胎,这辈子又来这倒腾了,指定有什么说法。诶,你们说咱们往前见过没,怎么瞧着这么亲?”
两人被宋柯这么一说更是觉得好笑,他们一左一右搭上宋柯的肩,对他打了个酒嗝,“你小子知道那会儿的事吗,就这么讲?要真投胎,那投胎的人可多了去了,地下排着队呢,你哪能长这么大?”
宋柯不以为意:“两位老哥这是当我是小孩呢,还吓唬人,先说好,我可不吃这套啊。”
两人见他不信,有些不满,“谁吓唬你了,当年太子爷来着整改都没回得去,皇帝差点直接让人平了这,死的人可不是什么小数目,你又不是这里人,不信就算了,怎的还质疑我们?”
天高皇帝远的,这处实在是没人管,不知私下议论这些话题有多大胆,也可能他们寻常茶余饭后闲聊的比这还大胆的多。
宋柯左右转了转头,摆摆手:“太子当年折在这,皇帝生气嘛,给太子报仇也是理所应当,哪有你们说的那样?”
“报仇?外面这么说的?”络腮胡艹了声,“嘿,真是奇了,皇帝的气性也忒大了,矿场方圆十里被围得跟个铁通似的,那些发了财的,讨了老婆的,住矿场边盯梢的,一个都没了。不过好在最后矿场是‘收回去’了,不知皇帝他老人家仇报了没,开心了不成?”
王伯正要说话,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脸上的笑意一僵,顿住了,把络腮胡随意搭在宋柯肩头的手肘怼了下去,见宋柯看了过来,对他扯了扯笑,“……那什么,我看这天也不早了,我们白吃白喝你们这么久也怪混的,他这人一喝多了酒就满嘴喷屎,怕到时候冒犯了你们,那多不好意思,我先带他回去了,你们继续……你们继续。”
两人一走,宋柯脸上的笑意淡去,他蹙眉细想着方才那两人的话。
魏琢在他身边坐下,“看来他们反应过来我们在套他们话了。”
“他们说的也不少,虽然没得到我们想要的,但好歹有些用。”
魏琢叹了口气:“快三十年的事了,有几个知情人不错了,要知晓事情全貌和登天也没什么区别了。”
宋柯看向他:“魏琢,你觉不觉得……他们好像对当年太子在此遇难这件事很平静,就好像意料之中一般。”
魏琢脱口而出:“不应该吧,他们都能想到,皇上怎么会想不到?”
宋柯觉得魏琢言之有理,垂头也叹了口气,“是啊,皇上怎么会……”
等等。
宋柯一僵,随即后背一凉,头皮瞬间发麻,他跟个木偶似的一点点把头扭向魏琢,“你刚刚说什么?”
魏琢被他吓了一跳:“……我说啥了?”
宋柯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皇上要是知道,那不就是说他们要找到并且呈交给皇上的东西,皇上早就知情?那他们还找什么?
宋柯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
如果……如果皇上知道,那当年太子遇难就是可以避免的,怎么会顺其自然?皇上应当是未曾料到才对,对,皇上不知情,不然怎么会震怒然后派兵镇压羌州……
宋柯又是一顿。
“不知皇帝他老人家仇报了没,开心了不成?”
那真是报仇吗?流民暴动,报仇需要杀平民吗?
宋柯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看起来像是被抽了半截魂,他喃喃道:“我觉得,我们应该不用找了……”
京城,靖西王府。
苏御揽手边推理草稿,一张又一张纸上写的满满当当随后被他一行行划掉。
他静静看着最顶上的字:先太子铁面无私,清正廉洁,深孚众望,是百官力荐的储君。
皇帝为何会立一个与他政见相左、深得百官拥戴的太子?这说不通。
他思索片刻,重新提笔疏离:百官力荐,皇帝“顺应民意”册立太子;太子请旨巡视羌州铁矿;太子及随行队伍遭遇流民暴动,全军覆没;皇帝震怒,派兵肃清羌州矿场;铁矿彻底收归朝廷掌控。
诡异又正常,违和又融洽。
苏御揽一时竟有些无从下手。
他不断对这几行字从立意到猜想假设,最后无一例外都是在即将成立时出现矛盾。
他写写画画整理了一天,直至叶凡尘来给他送药。
姜明煜一块跟着过来了,他这一段时间都没来,花了不少力气才将自己在不夜阁的腰牌解封,逮着叶凡尘熬药的时候送了几味上好的补药。
此刻,他一进来就看见苏御揽又在操劳,当即觉得他寻的那几味药不如喂狗算了!
“你家那位一不在你就这么折腾?”
苏御揽一顿,直起身,揉了揉眉心,接过药碗:“不知不觉就过去这么久了。”
姜明煜捡起他堆在一起的废稿,翻了翻,“这是什么?你怎么写了又划了?”
苏御揽回道:“一些猜想。”
姜明煜闻言看了他一眼,抖了抖手上的纸张看了起来,“这皇帝可真够邪门的,立一个死一个,立一个死一个,他是不是看谁不爽,逮着有仇的人就立太子,给他们下咒?”
苏御揽无言以对,因为事实还真被姜明煜说中了几分。他虽不知皇帝对先太子如何,但皇帝对周悯确是实打实的“有仇”,甚至不惜……
苏御揽闭了闭眼,将纷杂的思绪抛开。
看着桌上仅剩的两张草稿,他又开始复盘起来。
众望所归,顺应民意,雷霆大怒,派兵肃清……
若是他立太子是因为顺应民意,那后来的雷霆大怒与派兵肃清是作势?
苏御揽将空了的药碗递给叶凡尘,顺口问了句:“当年的肃清是怎么个肃清法?”
叶凡尘想了想,说:“矿场方圆十里内几乎格杀勿论。”
“格杀勿论?”苏御揽一顿,“没有查证暴乱的流民?”
姜明煜听见他们在说早年的事,随口道:“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呗,皇帝嘛,想杀谁不就杀谁?”
苏御揽缓缓蹙起眉。
不对,若皇帝真的重视先太子,怎么说第一时间也是彻查,滥杀看上去更像实在泄愤,亦或是像在外界展示其痛心程度。
皇帝顺应民心立了个清正廉洁还极度公正的太子,得到了满朝上下的褒奖。
一心为民的先太子主动请旨去修正羌州,之后遭遇不测,皇帝震怒出兵收回了矿场。他既得到了朝臣的信任,又整改了羌州,最后还回收了矿场。
先太子出事后皇帝立了周悯为太子。他明明不喜欢周悯,为什么不挑番王反而立他为太子?即便周悯天纵奇才,众望所归,但“皇孙”的身份在讲究长幼嫡庶的朝堂上,本身就是巨大的阻碍,一句“年幼德薄,尚需历练”足以压下所有声音。
可皇帝偏偏立了,不仅立了,还让张太傅教导治国之道,准他体察民情,准他辅政。既是有让他继位的打算,为什么又任其蒙冤而死?
先太子遭遇不测,皇帝立刻派兵收回矿产,朝中上下无一不感到悲哀,他顺势立了周悯,后周悯也……
苏御揽一愣,猛地抬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