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几个大夫提着药箱匆匆进进出出。
他们在廊下聚作一团,低声商讨着,时不时摇头叹气。其中一位年长的大夫看到向这边走来的苏琮,连忙躬身行礼:“老爷。”
苏琮摆摆手,声音沙哑地问道:“那人怎么样了?”
几位大夫面露难色:“他坠崖后必然被山壁上的树枝接住过,万幸山崖不是很高,他活下来了,但是……”说到此处,大夫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但是什么?”
大夫支支吾吾,最后叹了口气:“他的腿已经彻底废了,这辈子站不起来了。”
苏琮闭了闭眼,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几分。他沉默良久,吩咐下人:“好生照顾他。”
下人刚答应着要退下,他突然又道:“慢着!”他闭上眼,疲惫道:“以后小少爷找他,不必再拦了。”
下人恭敬地退下后,院子里又恢复了寂静。
时光流转,转眼过了数月。这日清晨,白寂的房间终于传来微弱的动静,昏迷许久的人缓缓睁开了眼睛。
房门被轻轻推开,苏濯抱着书本蹑手蹑脚地进了屋子,与床上那张苍白的面容对上,“阿爹!”
床上的人毫无反应,唯有几缕垂落的发丝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苏濯又靠近几分,眼睛紧紧盯着白寂,声音里带着一丝期待:“阿爹?”
突然,白寂剧烈地咳嗽起来,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阿濯乖,扶阿爹起来。”
苏濯急忙上前,小心翼翼地将他扶起,看着白寂凹陷的脸颊和青灰的唇色,担忧道:“阿爹看起来很难受,怎么了?”
白寂身形消瘦得可怕,往日温柔的眉眼满是憔悴。他正要开口,却猛地偏过头掩唇咳嗽,指缝间隐隐有血迹,良久才喘着气,声音几不可闻:“阿爹没事,休息会儿就好了。”
他望着苏濯,有很多话想说,可话到嘴边却不知自己究竟要说什么,他脸色麻木,看着苏濯哑声道:“阿濯,对不起啊,阿爹不能教你跳舞了。”
苏濯急忙摇头,“阿爹身体重要,等阿爹好起来再教。”
白寂苦笑一声,伸手轻轻摸了摸苏濯的头,看着孩子稚嫩的脸庞,没说话。
一直安静的苏濯突然动了,他想起什么似的,连忙跑到桌案边吃力地抱起他的功课,把它们托到白寂身边。
苏濯仰起头看白寂:“阿爹可以和之前一样来问阿濯的功课,阿濯没有懈怠。”
白寂接过他的功课,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字,顿时愣住了。
他仔细端详着儿子,这才注意到苏濯比之前瘦了许多,眼底淡淡的乌青在白皙的小脸上格外明显。
这孩子定是在自己昏迷的日子里拼命用功了。
苏濯的眉眼有七八分像白寂,却不像白寂那般温柔似水,轮廓中带着几分苏槿的凌厉,配上这双浅淡的眼眸,远远看去异常疏离冷淡,近看因为稚气才会冲淡这份疏离。
白寂看着他,突然开始走神。
直到苏濯惊呼一声:“阿爹,你哭了。”他才猛然回神,抬手摸到脸上冰凉的湿意,一愣。
“没什么。”白寂用袖子轻轻拭去泪水,强撑起一个笑容,“阿濯很聪明,这些功课完成得很好。爹累了,就先休息了。”
苏濯只知道白寂生病了,却不知道是什么病,他懂事地点头:“好,阿濯不打扰阿爹休息。”他将被子给白寂掖好,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间,还不忘把门带上。
时光荏苒,随着苏濯渐渐长大,白寂惊讶地发现苏濯聪慧远超常人。
他才教苏濯跳舞两年,之后哪怕只是口头讲解动作要领,苏濯也能做得分毫不差。
更令人惊叹的是,这孩子记忆力超群并且似乎天生就懂得举一反三,会读书就能写文章,会写字就能绘出图画,拿起算盘就能熟练运算。
白寂时常倚在床榻上,隔着半垂的纱帐,静静望着不远处那个挺直腰背、专注伏案的身影。
苏濯的侧脸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清秀,眉目如画。白寂看着看着,目光渐渐恍惚,思绪再一次飘远。
忽然,一阵剧烈的咳嗽涌上喉间,他猛地掩住唇,却仍有一丝鲜血从指缝渗出。
那刺目的红,让他恍惚间又看到了苏槿出嫁那日如火般灼眼的嫁衣。
苏槿虽刻意隐瞒他,却未限制他的自由,他其实早已知晓发生了什么。
他原想着,无论如何也要送一送她,可最后……竟是这般结局。
他脱力地摔回床上艰难地呼吸。他闭了闭眼,心中却浮起一丝庆幸。
还好那日他去了……
白寂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每一次咳嗽都带着血沫,像是要把肺腑震碎。
他望着苏濯出神的频率越来越高,他能清晰地感知自己生命的流逝。
他想,要是苏濯能快快长大就好了。
他又想,还是算了……
大人的世界也没什么好的。
江南的春天总是格外温柔,细雨如丝,柳絮纷飞,梨花开了又落,雪白的花瓣铺了一地,风一吹,便轻轻打着旋儿,像是舍不得离去。
这日,苏濯像往常一样在院中练舞,衣袖翻飞间,身姿轻盈如燕。
白寂坐在轮椅上,静静地望着他,目光温柔而专注。可许久,他都没有发出一点声响,甚至连轻微的咳嗽声都没有。
苏濯跳完最后一个动作,转身看向父亲,却见白寂微微垂着头,闭着眼,消瘦苍白的脸在阳光下几乎透明。
微风拂过,轻轻掀起他额前的几缕发丝,他的神情安宁,像是睡着了,却又像是离苏濯很远很远,远到再也触碰不到。
苏濯心头莫名一紧,快步走过去,低声道:“阿爹?”
白寂没有回应。
苏濯抿了抿唇,心想或许是风大,父亲身子受不住,便轻轻推着轮椅将他送回屋内,又小心翼翼地替他盖好毯子,自己则坐在一旁继续看书。
可直到天色渐暗,屋内一片昏暗,白寂仍旧一动不动。
丫鬟端着晚膳推门进来,刚放下食盒,无意间往旁边一瞥,突然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
“哐当!”碗碟摔在地上,饭菜混在一起,碎了一地。
苏濯看见丫鬟脸色惨白,颤抖着后退几步,随即转身冲了出去。
很快,院中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许多人匆匆赶来,进进出出,神色凝重。
苏濯被挤到一旁,几次想上前询问发生了什么,却都被挡在外面。
寒食东风细雨斜,天边垂下银丝,簌簌地叩着黛瓦,像是无声的呜咽。
青石板上的梨花被雨水打落,零落成泥。
苏濯站在廊下,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影,心中一片茫然。
他终于知道发生什么了。
白寂不在了。
白寂走后不久,苏濯终于见到了外出办了两年差的苏槿。
苏濯远远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眼睛一亮,下意识就要扑过去,却在看清苏槿的脸色时猛地刹住了脚步。
苏槿的面容与记忆中那张温柔和蔼的面孔天差地别,她瘦的可以见骨,脸色透着病态的白,眼神空洞得像是没有灵魂的死尸。
她沉默地走进灵堂,直挺挺地跪在白寂的棺木前,一言不发。
苏家众人默契地退了出去,只留下她一人。
苏濯躲在柱子后面,偷偷望着母亲虚无缥缈的背影。
他迟疑了许久,终于鼓起勇气,轻手轻脚地走到苏槿身边,小声唤道:“……阿娘。”
无人回应。
苏濯抿了抿唇,正欲再开口,苏槿却突然抬起头来。
她的目光对上苏濯那双与白寂如出一辙的眼睛时,整个人猛地一怔,随即竟痴痴地笑了起来,那笑声沙哑破碎,听得人心里发寒。
苏濯心中突然涌上一股莫名的恐惧。
他攥紧了衣角,努力压下不安,小心翼翼地说道:“阿娘……我会背书会写诗会算数了。”
见苏槿仍没有反应,他急忙补充道:“我还会跳舞,阿爹说我跳得很好,我跳给阿娘看。”
说完,不等苏槿回应,苏濯便跳了起来。那是白寂教他的第一支舞,每一个动作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不料,他刚起势,苏槿就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停下!”
苏濯被吓得浑身一颤,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苏槿被人搀扶着带了下去,临走前还死死盯着他,眼中满是痛苦与疯狂。
苏濯茫然地站在原地,转头看向那漆黑的棺木,心中一片混乱。
他不明白“离开了”究竟是什么意思。是再也见不到了吗?可是阿娘出去两年,不也回来了吗?
他学诗书礼乐、琴棋书画都能一点就通,唯独这件事,他怎么都想不明白。
苏濯更不明白阿娘为什么会是那样的反应。他低头闷闷地想,一定是他跳得不够好,惹阿娘生气了。
苏槿被带回自己的院子,大夫灌了几日的药,她的神智才渐渐清醒。
这天清晨,她像一具提线木偶般下了床,推开门时,却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蹲在门外。
苏濯被突然的开门声吓了一跳,慌忙站起来:“阿……阿娘。”
苏槿一看见他的眼睛就心如刀绞,但她必须分清楚,眼前的孩子不是白寂。她用力掐着自己的掌心,用尽全身力气扯出一抹僵硬的笑,努力向苏濯记忆中温柔的母亲形象靠拢:“濯儿,怎么了?”
苏濯咬了咬唇,“阿娘,上次是我没跳好,对不起。这次我会做好的。”
苏槿一愣,还没反应过来,苏濯就已经动作起来。
他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脸色极其不正常,他动作沉重,突然一个趔趄,身子往一边歪去。
苏槿立马冲上前抱住了他。
苏濯神情懊恼,他揪着苏槿的衣襟,声音带着自责:“阿娘对不起,我还是没做好。”
苏槿这才注意到他不断瑟缩的动作——这是感到疼痛时的反应。
她立刻低头查看,却见苏濯的鞋后跟渗出了一小片刺目的红色。
“别动!”苏槿颤抖着手脱下他的鞋子,苏濯忍不住闷哼一声,疼出了泪花,当看清那双血肉模糊的脚后跟时,苏槿终于明白了苏濯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这孩子竟将她那日的失控当成了对他舞蹈的不满,这些天一直在拼命练习那支早已烂熟于心的舞,连脚后跟磨破了都不肯停下。
苏槿瞬间崩溃了,她一把将苏濯紧紧搂在怀里,泪水夺眶而出:“你没错,阿濯没错,错的是阿娘,是阿娘对不起你,阿娘对不起你们啊……”
苏濯默默地回抱住母亲,他觉得世上没有比他更笨的小孩了,总是让母亲不高兴。
苏琮是以身体不适为由让苏槿回来的,她没待多久又要走了。
苏濯知道母亲又要离开,但他不哭不闹,只是安静地站在门口目送她远去。
他想,他果然还是惹阿娘生气了。
苏琮站在廊下,望着这个自出生到现在几乎一滴眼泪都没落过的孩子。
他聪慧过人还十分乖巧,这样的小孩本该得到所有人的宠爱。偏偏他的父亲已经不在了,母亲也离开了他,而他甚至连母亲离开的原因都不知晓。
“老爷,该喝药了。”老管家轻声提醒。
苏琮这才惊觉自己竟在廊下站了许久,他缓缓直起身,却发现一辈子挺直的腰板终究还是佝偻了下去。
唯一的女儿含恨终生,苏凌也没熬过去,苏家早已物是人非,他这个苏家家主,一辈子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可自从苏槿从西北回来,一切都变了。
药碗在手中微微发烫,苏琮感受得到自己的衰老。他看着苏濯落寞的背影,心里突然涌起一阵哀伤。
若连他也不在了,这个至今外界都不知晓的孩子该何去何从?
苏琮每日考察他的功课都感到惊讶。
这孩子对那些深奥经典的领悟越来越深,若非身份使然,他早已是名扬天下的神童。
看着苏濯专注的侧脸,苏琮心中开始动摇,他专横独断了一辈子,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他开始后悔自己耽搁了这个孩子,后悔自己当年的那个决定,但一切已无法逆转了。
“姥爷,您还好吗?”苏濯担忧地望着他。
苏琮这辈子都不敢直视苏濯的眼睛,他摆摆手,却止不住一阵咳嗽。
老年人一旦陷入对过去的自责和内疚中,就会加速损耗心力。尽管他再怎么想要多陪苏濯一段时间,终究敌不过岁月无情。
一年再一年,苏琮最终被一场江南的雪无声带走了。
苏家上下一片缟素,哀伤笼罩着整个宅院。
苏濯站在灵堂前,看着似曾相识的又一口漆黑的棺木,依旧没有落泪。
他只是静静地站着,身边一切嘈杂都绕开他,世界独剩他一人。
又隔了两年,苏濯再一次见到了苏槿。
这次的母亲已经看不出往日的半分神色,与一具行尸走肉无异。
她没有两年前回来时的悲怆,眼中半分温度也没有,只剩下一片森然的麻木。
她时而指着苏濯尖叫,时而又看着他哭泣,已经完全认不出自己的儿子了。
苏槿疯了。
她听不见外面议论她的闲言碎语,也感受不到旁人异样的目光。
她就这样留在了苏家,再也不走了。
苏濯由一开始小心翼翼的试探,到后来逐渐平静地接受这个事实。他每天都会去给母亲请安,即使得不到任何回应。
他心里默默的想,这一次阿娘真的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