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槿缓缓睁开眼,眼前是熟悉的藕荷色床幔。
她眨了眨眼,适应着刺目的光线,这才发现父亲苏琮正背对着她站在窗前。
那个向来挺拔如松的背影此刻竟显出几分佝偻,仿佛突然之间苍老了许多。满屋子的丫鬟小厮垂手而立,呼吸都放得极轻。
她猛地掀开锦被就要起身,一旁花白胡子的老大夫连忙上前:“小姐快快躺下!”老大夫急得额头冒汗,颤声道:“您已有两个月的身孕在身,万万不可动气伤身啊!”
“身孕?”苏槿整个人僵住了。
她缓缓低头,视线落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指尖不自觉地颤抖着抚了上去。
两个月……是她强迫白寂的那日……这是她和白寂的孩子。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涌上心头,让她眼眶发热。
“除了大夫,都给我下去。”苏琮突然开口。
满屋子的人如蒙大赦,低着头鱼贯而出。
木门被小心翼翼地合上,屋内顿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鸟鸣。苏槿看着父亲始终不肯转身的背影,轻声道:“爹……”
“你别叫我爹。”苏琮猛地转身,眼中布满血丝,“我不是你爹。我苏琮没有这样不知廉耻的女儿!”
“这个孽种必须打掉。”苏琮不容置喙道:“我已经让人去熬堕胎药了。”
苏槿闻言脸色一变,她撑着床沿的手指节泛白,“爹,您若敢动这孩子……女儿现在就撞死在这柱子上!”
“逆女!”苏琮胸膛剧烈起伏,“你非要气死为父不可吗?!”
苏槿面无血色,她抬起脸:“我的性格爹最清楚……”她剧烈咳嗽起来,一旁的老大夫连忙上前:“小姐切莫动气,注意身子……”
苏槿抬手示意他无碍。
她挣扎着抓过枕边金簪抵住咽喉,鲜血顺着簪尖蜿蜒而下,在月白色中衣上晕开红梅,“……我什么都做的出来。”
“你!你……”苏琮瞪着她,捂着心口剧烈的喘息,话音未落,他已面色青紫,整个人向后栽去。
“爹!”苏槿惊叫着扑向床边,却被腹痛扯得眼前发黑。
她死死抓住床幔,嘶声喊道:“来人!快扶老爷下去!”她看着众人手忙脚乱地将父亲抬出去,脱力地躺下。
许久,一阵脚步声隔着屏风停住。
“苏凌,”苏槿的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见,“我爹他怎么样了?”
屏风后传来苏凌低沉平稳的嗓音:“老爷一时怒火攻心,他寻常身子健硕,大夫施针后已无大碍。”顿了顿,又补充道:“现在在卧房歇着。”
“没事就好。”苏槿长长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终于松懈下来。
她望着帐顶繁复的刺绣花纹,眼神空洞。
屏风后的影子动了动,苏凌的声音有些压抑:“小姐,值得吗?”
苏槿没有立即回答。在这片沉默中,一滴泪无声地从她眼角滑落,隐入鬓发。
她闭上眼睛,“苏凌,别告诉他。”
屏风后沉默良久,最终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应答:“……是。”
脚步声渐渐远去,满室寂静。
自从苏槿晕倒后,白寂数日不见她的身影。
每日都有熟悉的丫鬟悄无声息地来到他的院中,放下精致的食盒便转身离去。
白寂深知自己这个西域奴籍的身份在苏府必然不受待见,这些默不作声的丫鬟,想必都是苏槿特意安排的。
但每当他急切地询问苏槿的状况时,那些丫鬟都低着头不发一言,放下食盒便快步离开。
这种刻意的沉默让白寂心中的不安如涟漪般扩散,搅得他寝食难安。
这样持续了约莫半月,一日送膳的丫鬟终于开口:“公子若好好用膳,奴婢便告诉您小姐的情况。”
白寂心中急切,当场答应下来。
这天夜里,白寂又坐在窗边发呆。
江南的月亮没有风沙阻隔,清辉如水,竟比边塞的更加明亮透彻,像一块无瑕的明玉悬在夜空。
他忽然想起中原人常说“明月寄相思”。
姜筠和叶哲此刻在做什么?也在看月亮吗?他一定还在生气吧……
白寂垂下眼眸,那日他向姜筠艰难的开口:“……我要暂时离开一段时间。”
姜筠那时极不敢置信地盯着他:“为什么!你说了你不会跟她走的!”少年的声音陡然拔高,“白寂,你个骗子!”
白寂的脸色极差,但他已经顾不得了,他无法说出自己遭遇了什么,短短几日间他受到的打击太大,思绪乱如麻。
他只能机械地重复着:“我只去一段时间,我很快会回来的,会回来的。”
时隔许久,姜筠的眼眶还是红了,他吼道:“你走了就别回来!”
白寂望着那个远去的身影,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整个人像是都被抽空了。
一直沉默的叶哲看了看姜筠跑走的方向,又转向白寂,平静地注视着他,“白哥哥,你是被她逼迫的吗?”
这些年相处下来,叶哲最清楚白寂对边塞那份复杂的情感,更明白他多次向姜筠承诺不会离开的诺言绝非作假。
姜筠因为患得患失而看不真切,但叶哲心知肚明,他笃定白寂若非被迫,绝不会这样突然离开。
白寂的表情瞬间变得异常痛苦,像是被人狠狠击中要害:“没有,没有被强迫……”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摇着头茫然道:“我现在很多事情想不清楚也想不明白……凡尘,你看着点明煜,我很快回来,很快回来……”
最后,他在叶哲担忧的目光中浑浑噩噩地转身离去。
这一去就是数月,他至今未给边塞送去半点消息。想到这里,白寂心中泛起一丝苦涩。
姜筠最讨厌别人不告而别,他怕是已经恨透了自己吧……
窗外月光如水,一片寂静中,白寂突然听到一阵几不可闻的脚步声靠近。
他浑身一僵,思绪瞬间回笼,他凝神留意到来的人是个高手,立即警觉地坐直身子。
一个黑影如鬼魅般闪进屋内穿过屏风,瞬间向他袭来,两人交手数招,在狭小的空间里拳脚相向。
“停手!我不是来与你动手的!”黑影低声喝道。
白寂闻言后退两步,但仍保持着防御姿态。借着微弱的月光,他看见对方摘下了蒙面巾,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
“我叫苏凌,是苏家的护卫。”来人沉声道。
“苏槿怎么样了?”白寂脱口而出,声音里的焦急让苏凌一怔。
他没想到,这个被囚禁多日的西域人开口第一句话竟是关心自家小姐。
月光下,白寂的身形十分单薄。他一身青衫衬得肤色越发苍白,五官深刻精致,眼眸极为独特。
苏凌虽一直知晓他的存在,也知道他长相不俗,却不想是这般出众的样貌。抛开身份不谈,单是这张脸,就足以让人理解小姐为何如此执着。
“小姐无碍,”苏凌收回思绪,“只是多日周旋劳累过度,休息一段时间便可。”
白寂松了一口气,他垂下眼帘,他明白苏槿是为什么在周旋,只觉无力。
苏凌看穿了他的心思,直截了当道:“你不该出现在这里。你的存在会给苏家带来很大的麻烦。”
“我知道。”白寂苦笑,手腕上的金锁链晃荡。
苏凌看了他一眼,从怀中取出一把钥匙,俯身解开了他腕间的锁链。
白寂手上一轻,他错愕地抬头看向苏凌。
此刻苏凌终于明白了小姐的用意。
当时苏槿亲自交代他不要告诉白寂她有孕在身时,他还心存疑惑。
现在看着这个西域人第一句话就是询问小姐安危的模样,那些疑惑全都解开了。
这个人的武功苏凌方才交手时已经领教过,若真想逃,在被带来江南的路上早有机会。可他甘愿被囚于此,是想认真解决这件事。
这样的人品心性,难怪会让小姐倾心至此。
苏凌看着他手腕上被金锁磨出的红痕,心中已然明了全貌。
苏槿不让下人告知实情,便是起了放手的心思。这些天来,她虽强忍着不来相见,却每日都要询问丫鬟白寂的饮食起居。这份隐忍,分明是怕一见就再也狠不下心。
“这钥匙是我偷拿的,小姐不知情。”苏凌压低声音,目光警惕地扫过窗外,“你快走吧,你走了才是对她好。”他顿了顿,“我知道你不认识路,已经找了可靠的人在外候着,车上的银钱足够你回边塞。现在就走,我掩护你离开。”
白寂明白了对方的意图,缓缓起身,对着苏凌郑重地行了一礼:“多谢。”
两人借着夜色的掩护,小心翼翼地穿过庭院。就在即将到达侧门时,一个人影突然从假山后闪过。
苏凌眼神一凛,迅速将白寂拉到廊柱后,低声道:“抱歉,我现在有些家事要处理。你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回来。”
话音未落,苏凌追着人影而去。
那人身法极快,几个起落间就消失在苏槿院子的方向。苏凌心头一紧,脚步不停,却在追至院外时骤然失去了目标。他略一思索,径直转向后厨,猛地推开门,果然有一个人在里面!
“什么人?!”苏凌一把拽过在药柜前的人,声音冷厉:“半夜潜进小姐院中想做什么?”
“总领?”黑影惊讶地抬头。
苏凌瞳孔微缩:“苏九?”他松开钳制,借着月光看清了来人,“你这是在做什么?”
苏九疑惑道:“总领不知道?”
苏凌心头警铃大作,面上却不动声色:“老爷让你来的吧。我这几天有些事走不开,他直接交代你了?”他状若随意地走近药柜,“你这架势太过了,我还以为进贼了。”
作为苏家护卫总领,苏凌平日里虽治下严苛,但对下属极为照顾。苏九不疑有他,边拆药包边道:“老爷说你太忙了,所以吩咐我给小姐换药。可是总领你现在不是有空吗?”
“换药?”苏凌的声音陡然一沉。
“是啊。”苏九压低声音,“那个西域奴隶竟敢染指小姐!老爷是坚决不认小姐的孩子的,所以让我把小姐的安胎药换成落子药。”
苏凌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头顶。他太了解苏琮了,苏琮定是猜到他不会伤害从小看着长大的苏槿,才绕过他直接找上了不知情的苏九。
若是这药真被换了……
“苏九,”苏凌强自镇定,声音却有些发紧,“小姐的药我看过,你别把她滋补身子的药给换了。我来吧。”
苏九对苏凌全然信任,闻言立即让开位置。就在他转身的瞬间,突然像看见什么极为恐怖的东西般猛地后退,撞在了苏凌身上。
苏凌连忙回头,顿时觉得此生不会再有比眼前的景象更让他害怕的了。
白寂不知何时站在了厨房门口,月光将他本就苍白的脸色映得如同鬼怪。他的动作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像是被抽走了魂魄,只留下一具轻飘飘的皮囊。
那碧绿色的眼眸完全灰暗下去,映不出半点光亮。
他就这样静静地站着,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苏槿……怀孕了?”
从见到苏凌那一刻起,白寂就觉得事情不对。
他心生疑虑,暗中跟了上来,躲在厨房外的阴影处,却听到了让他如坠冰窟的对话。
“落子药”三个字像一把尖刀,狠狠刺进他的心脏。白寂只觉得天旋地转,耳边嗡嗡作响。
这些天的古怪有了答案。
苏九虽然没见过白寂,但一看他那异域长相就明白了他的身份,当即眼神凶狠地呵斥道:“西域的奴隶!你……”
苏凌这才回过神来,浑身血液重新开始流动,指尖冰凉。他一把拦住苏九,嗓音嘶哑:“你先回去跟老爷说事情办好了,旁的一切都不要说,包括碰见了我这些都不要说。”
“可是总领……”
“你且记住这都是为了小姐好。”苏凌加重了语气。
待苏九不情不愿地退下,后厨里只剩下两人。
苏凌艰涩地开口:“你听我解释……”
白寂几乎什么都听不见了。他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颤抖的指尖,喃喃自语:“苏槿有孕了……那孩子……是我的?”
苏凌看着眼前这个看起来随时会消散的身影,喉咙发紧,只觉得一切都完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得知消息的苏槿便不顾一切地赶来看白寂。
她推开房门时,晨光正透过窗棂洒进来,照在那个倚窗而坐的身影上。
白寂身上的锁链已经解开,但他的精神看起来却比被囚禁时更加萎靡。
他消瘦得厉害,原本合身的衣衫如今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露出嶙峋的锁骨。
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连唇色都淡得几乎看不见,那双澄澈的眸子此刻黯淡无光,空洞地望着窗外,整个人脆弱得像是随时会被风卷走。
“……你都知道了?”苏槿的声音发颤,扶着门框的手指收紧。
白寂缓缓转过头,僵硬地扯出一抹笑,眼中满是疲惫与哀伤,他声音沙哑,说话时气息微弱,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你可以不用再限制我了,我不会走了。苏槿,我不走了。”
苏槿腹中突然传来一阵绞痛。她闷哼一声捂着肚子弯下腰,被白寂上前扶住。
“白寂,”苏槿面无血色地靠在他怀里,轻声道:“给我们的孩子起个名字吧。”
白寂一顿,良久,他说:“濯,”他哑声道,“孩子生下来便叫苏濯吧。愿他……能有个干净的人生。”
苏槿咬了咬唇,将脸埋进他的胸膛,“……好”
一滴泪无声地浸入他的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