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御揽直至入夜也没能醒过来。
谢倾珩在榻边守了整整一日,看着那张苍白的面容在烛光下更显透明,像是随时会消散在夜色中。直到叶凡尘再三提到苏御揽不会想看到他这个样子,他才勉强起身离开。
谢倾珩从苏御揽房中退出,转过两道回廊时,忽见廊柱上斜倚着一道艳红身影。
那人一袭朱砂色长袍,衣摆处用黑线绣着大朵大朵的曼陀罗,在月光下诡异地绽放。
他素白的手指间捏着一支乌木烟杆,烟嘴处镶嵌的白玉在暗处幽幽发亮。
谢倾珩脚步未顿,却在经过时被一缕青烟拦住了去路。
姜明煜这才纡尊降贵般掀起眼皮,他面无表情地看向谢倾珩:“聊聊。”
谢倾珩衣袖在夜风中微微摆动,沉默许久,他动了动,客套的礼还没成形,姜明煜却已径直擦肩而过。
庭园深处的石桌旁,竹影婆娑。月光透过摇曳的竹叶,在地上洒下三两碎银。
姜明煜的红衣在这样阴森的环境里显得格外刺目,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压抑的戾气。
府上的小厮悄无声息地出现,将酒壶和杯盏摆放整齐后躬身退下。姜明煜执壶斟酒,透明的酒液在月光下流动,散发着清香。
谢倾珩看着面前的酒杯,纹丝不动。
“怕我下毒?”姜明煜睨了他一眼。
谢倾珩闻言抬眸,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随后看向姜明煜,像是在等下一步指令。
这种刻意的客套和不走心地假装顺从膈应人的模样,像极了苏御揽呛他时的样子。
姜明煜只看了一眼就移开眼,他心中窝火,烟杆在他手中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声响。
“我和你除了苏御揽也没什么好说的。”姜明煜终是没忍住,语气里的不耐几乎要化为实质。
谢倾珩闻言慢条斯理地斟了杯酒端过去。
这个人似乎极其擅长用客气礼貌的动作最大程度的拱火。
杯中水波荡漾,姜明煜面无波澜地盯着那杯酒,迟迟没有动作。
苏御揽的声音忽然从耳边冒出:“你就当是卖我一个面子,别刁难他。”
呵,狗屁的给面子。
姜明煜冷冷地看着对面的人,僵持许久,他才沉着脸接过酒杯,他手腕一翻,酒液直直向肩后泼去,在地上溅开一片暗色。
谢倾珩全当没看见,眼皮都没抬一下,表情恰到好处,与他在苏御揽面前的模样天差地别。
“怎么?”姜明煜看着他冷笑一声,“装不下去了?”
“你是客。”谢倾珩淡声道:“还是御揽的旧识,我自然是要多尽些地主之谊的。”
嘴上说着旧识,话里话外却在说他姜明煜只是苏御揽认识的人,只能算是客,他看在苏御揽的面子上才亲自招待。
夜风拂过庭院,竹影在石板上摇曳。一片落叶打着旋儿飘落在石桌上,正好落在两人之间的酒渍旁。
姜明煜冷冷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笑了:“我今夜是来和你聊聊苏御揽的身份和过去,你莫不是搞错了什么?”
谢倾珩一整晚摆出的客套渐渐消失。他目光沉沉地看向姜明煜,一路上端着的和气终于被他收起,露出了真面目。
“苏御揽连自己都不清楚的事,我都知道,我知道他的一切。”姜明煜恶劣地笑了,红袖拂过石桌,他俯身向前,慷慨道:“这样,你跪下给我磕三个响头,我就考虑和你聊聊。”
谢倾珩看着他,站起身。姜明煜以为他要拂袖而去,正暗自冷笑,却见那人径直走到自己面前。姜明煜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道:“慢着!”
姜明煜本意是想挫挫谢倾珩的锐气,谁承想这人竟真的听进去了。他们两人闹的难看只会让苏御揽下不来台。
“一个玩笑罢了,当什么真。”姜明煜蹙眉不自然地移开视线,想着这是苏御揽交代他的事,他强忍不耐,说:“你想知道,我直接告诉你就行了。”
谢倾珩却冷声道:“我不是想从你这知道关于御揽的事情。”
姜明煜一顿。
“我虽不知他的过往,亦不明他的身世,但我明白他过得不好。他身边亲近之人寥寥,我原以为你只是他的相识,知晓他的一些往事。但既然你了解他的全部,那便是他的长辈。”谢倾珩直视姜明煜,“方才那一跪,不是跪你,而是跪他的至亲之人。”
姜明煜闻言一怔,神色复杂。
他这一生阅人无数,爱恨情仇见得太多,有些东西是装不出来的。
谢倾珩提及苏御揽时的反应绝非作假。
姜明煜虽然碍着谢倾珩的身份,心里还有疙瘩,但他此刻不得不承认谢倾珩确实勉强配得上苏御揽。
“他不是不肯告诉你,只是那些过往对他来说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不值一提,也无从开口。”
“他从不曾在意自己的过往,也不曾想过将来。那些史官笔下的记载甚至比他对自己的认知更全面。”
姜明煜不喜回忆过去,虽然其中有他认为频繁追忆过去是岁数渐长的体现,但更多的是,他们的过去实在是挑不出值得回忆的地方。
就像现在,姜明煜恍然发现原来时间已经过了这么久。久到这世间好像已经翻转几轮了,但他却始终一点都没有变。
是没有变吗?他不知道。
所以说,他讨厌回忆过去。
“与他有关联的人你都见过了。”
谢倾珩闻言一怔,“所有?”
“嗯。”姜明煜颔首:“他这一生,不说能称得上羁绊的,有几分交情的也不过寥寥数人罢了。”
“他确实跟你们皇室没有半分关系,那幅画像上的人才是他真正的父亲。他的母亲也不是什么西域舞姬。在世人知晓‘晋王私生子’这个名号之前,这世上根本无人知晓他的存在。”
许睿当初的猜测竟成了真,这个念头才冒出头便被姜明煜后半句话冲散,如同一桶冰水当头浇下,寒意顺着脊背一寸寸爬上来。
“无人知晓,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姜明煜垂首,阴影掩去他微暗的眼神,“我是在羌州矿场遇见的他父亲。那人说的一口流利的中原话,却总穿着斗篷,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连眼睛都不露。”
姜明煜的眼神陡然转冷,“那里很适合他。”他声音带着寒意,“如果不是那个女人,他会一直好好地待在那里。”
谢倾珩心中隐隐猜到了那个人的身份,他的手指蜷曲起来,哑声道:“御揽的母亲。”
“是啊,”姜明煜冷笑一声,一字一顿道:“尚未没落的苏家大小姐,是他的亲生母亲。世家嫡女强抢一个籍籍无名的边塞流民,”他深深地吸了口烟,讥诮地扯了扯嘴角,“难以置信,是不是?”
那支乌木烟杆在姜明煜指间灵活转动,通体漆黑如墨,唯有烟嘴处镶嵌着一块小小的白玉,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目不转睛地看着手上的物什……
墨色烟杆上雕刻着繁复的缠枝纹饰,每一道纹路都清晰可辨,刀工精细入微。藤蔓蜿蜒盘绕间,几朵含苞待放的花若隐若现,花瓣的弧度被雕刻得栩栩如生。
恍惚间,一道长鞭闪过,他手上一空。
紧接着,他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一个身着青色斗篷的人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温润却又带着几分无奈的声音从斗篷中传出:“姜筠,这东西不适合你。你总是拿它做什么?若是喜欢的话,我下次单独为你做一个。”这人顿了顿,补充道:“这个已经有人要了。”
被叫做姜筠的少年闻言转过身来,稚嫩的脸上写满了不以为然。他撇撇嘴,:“我才不喜欢!你一天到晚都在做些稀奇古怪的玩意,我只是好奇你又在做什么罢了。”
“又在胡闹。”斗篷人轻笑一声,“前日给你的机关鸟可玩腻了?”
姜筠眼睛一亮,随即又故作老成地板起脸:“那个啊……早就拆完了。”他歪着头,一脸期待,“不过若是你再做个会喷火的……”
“想都别想。”斗篷人打断他,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指尖轻轻点了点他的额头,“我可没忘记你上回差点把醉花楼烧了的事。”
姜筠一听,立刻炸毛似的跳起来,他咬牙切齿道:“还不是那只猪对我动手动脚的!”
他不过十岁出头,却已生得一副祸水模样。穿着粗布短打,却掩不住通身的灵气。乍看之下活脱脱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
巴掌大的小脸莹白如玉,水汪汪的桃花眼顾盼生辉,睫毛又细又密,红润的唇瓣不点而朱。眼尾微微上扬,流转间自带三分媚意,眉峰却隐约显出凌厉的弧度,将那抹媚意压下,平添几分与年龄不符冷艳。细看之下,能看出是个长得漂亮的男孩。
偏偏他还知道自己有张长得不错的脸,经常用这张脸向客人讨些额外的吃食,谁知这次险些把自己搭进去。
他出生自醉花楼,亲生母亲是那儿的舞姬,已经不在了。本来像他这般身世的小孩多数都要被赶出门外,老鸨却见他生得好,把他留在楼里打杂。
那日他端着酒水上楼,一个醉醺醺的客人竟把他当成了新来的小倌,油腻腻的手就往他脸上摸。
姜筠虽然年纪小,但在烟花之地摸爬滚打长大,早练就了一身市井本事。他当即一个矮身躲过,抬脚就踹在那人肚子上。
谁知力道没控制好,那肥猪似的客人直接撞翻了烛台,火苗“腾”地窜上纱帐。等楼里的人反应过来,半个雅间都烧起来了。
“要不是我跑得快……”姜筠撇撇嘴不想再提起这件事,他突然压低声音凑近,“喂,那个烟杆……”他眼珠滴溜溜转着,小手不安分地去够斗篷人的袖子,“是要送给谁的啊?”
斗篷人轻轻拍开他的爪子,似笑非笑:“怎么?打探得这么清楚,想抢生意?”
姜筠突然警觉起来,后背绷得笔直,“你……你该不会是接了什么大单子吧?”
斗篷人低笑一声,声音混着布料摩擦的窸窣:“这不是很好吗?能多赚些银钱给你做些更漂亮的小玩意儿,多余的还能给附近的小孩。”
他的语气很温柔,却让姜筠心里猛地一沉。
“一点也不好!我……我才不要那些东西!”姜筠急得直跺脚,“你是不是要走了?!”
斗篷人一愣。
姜筠却像被点燃的爆竹,“这里除了沙子就是沙子,就算刚打了胜仗,这里也还是穷,到处都乱七八糟的,你是不是赚了钱就要离开这!”
斗篷人终于明白过来姜筠的意思,他放轻语气,哄道:“我不走,我只认得这里,能走去哪里?走了也活不成啊。”
“才不是!”姜筠突然爆发,“你又会做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又会做兵器,还会武功,你想走就能走!”
“不走,真的不走。”斗篷人无奈地叹了口气,伸出手想摸摸姜筠的头,却被他躲开了。
姜筠突然冲上前,死死抱着斗篷人的腰,“你不许骗我!”
斗篷人身体僵了僵,轻笑出声:“舍不得我啊?”
姜筠的脸“腾”地一下红到耳根,像只被踩到尾巴的猫迅速退开,“谁……谁舍不得你!我只是怕你走了我就没得玩了!你要走就走!”
看着姜筠一会儿气鼓鼓地说狠话,一会儿又偷偷用指缝瞄自己,那副别别扭扭的样子,斗篷人无奈地摇摇头。
他刚一转身,姜筠瞬间急了,“你!你真走啊!我……我刚刚是开玩笑的,你、我,我跟你道歉行吗?我说着玩的!”
斗篷人转过身,无奈道:“我去把东西给它的买家,你不放心的话就跟着我吧。”
姜筠张了张嘴,像是想反驳什么又咽了回去,最后只是闷声跟在斗篷人身后,一步不离地跟着,时不时偷偷抬头看一眼斗篷人的背影。
半晌,姜筠踢着脚下的沙子,闷闷道:“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啊,长什么样?家在哪里?我们认识这么久了,你一个都没告诉我,你要是哪天真不在了,我都不知道怎么找到你。”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听不见了。
斗篷人脚步一顿,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家在很远的地方,名字很早就告诉你了,你没记住,至于长相,”他穿着斗篷,虽看不见他的长相,却能感觉到他一直都是笑着的,“我长的不便示人,你又长的这么好看,我当然不愿意让你看了。”
姜筠知道自己生得好看,可这话从斗篷人口中说出,他还是感觉心脏猛地漏跳一拍,脸颊发烫,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你的名字跟我说过一次就不说了,我听都没听清,怎么记住?还有,你骗我呢,你长的肯定不是自己说的那样。”
“你又没见过我,怎么知道我是不是在骗你。”
姜筠来了劲,三步并作两步凑到跟前:“你给我看看不就能证明了,我才不是那么肤浅的人,你长什么样我都不会嫌弃你的。”
斗篷人只是笑了笑,没接话,加快脚步往前走去。
姜筠正要开口追问,突然一阵狂风卷起黄沙,像无数细小的针直往眼睛里钻。他下意识抬手遮挡,脚下却踩空了,整个人顺着沙丘骨碌碌往下滚去。
“小心!”斗篷人眼疾手快俯身去拉姜筠,姜筠慌乱中死死拽住对方的袖子往下扯,斗篷人拉住他的手猛地一顿,宽大的斗篷被掀开一角。
姜筠眯着的眼睛艰难睁开,看清楚眼前的景象后睁大双眼呼吸瞬间停滞。
一双从未见过的如琉璃般通透的碧绿眼眸撞进他的视线。
那人眉骨高挺,鼻梁如刀削般利落,薄唇紧抿,肤色白得近乎透明,在阳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他背着光,周身却像被镀上了一层刺目的金光。
这长相十分具有冲击力,叫人看了脑中一切欲念都瞬间消失,只剩下这张脸。
姜筠被震得说不出话,他呆呆地望着那张脸,搜肠刮肚,却想不出一个词去形容。
那人的脸在眼前逐渐放大,眉眼间带着几分犹豫,但更多的是掩饰不住的担忧。姜筠愣愣地看着他的嘴唇一张一合,过了许久,才听见一句带着焦急的“你没事吧。”
姜筠只觉得一阵耳鸣,头晕目眩,脸颊烧得厉害。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的样子有多狼狈,下意识想用手掩住脸,却发现自己还死死拽着人家的斗篷,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他直勾勾地盯着那人看了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你、你……”他结结巴巴,半天才憋出一句:“你长这样啊……”
那人像是被烫到般偏过头,躲开姜筠的视线,确认他没事后,用力从姜筠手中扯出斗篷,迅速起身,声音带着一丝慌乱:“抱歉。”说完便快步往前走。
姜筠反应过来,跌跌撞撞地追了过去:“你为什么要穿斗篷?你的眼睛……你是西域人?”
斗篷人低着头,脚步越来越快,嘴里不停地重复着:“抱歉。”
姜筠脾气上来了,他跑上前一把抓住那人的手腕:“你道什么歉!我说了我讨厌西域人吗!”
斗篷人终于停下脚步,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确定:“你能接受异域人?”
“对啊!异域人又怎样!中原人又怎样!不都是人吗?!”姜筠梗着脖子大声喊道。
斗篷人安静下来,喃喃自语般重复道:“嗯,都是人。”
姜筠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正愣神间,那人已经走出好远。他想追,却发现自己已经追不上了。
看着那人逐渐消失在沙丘后的背影。姜筠在心中愤愤地想:“反正……反正他肯定不会这么快走的!”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但他觉得自己的想法有道理,于是他这么想着让自己放下心,转向朝自己那处地方走去。
这时面前又是一大片黄沙飞来,他这次有经验了,迅速闭眼躲过去,再次睁眼后,他拍了拍身上的沙子继续往前走,走了两步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心中重重一跳,脚步生生钉在原地。
“我家在很远的地方。”
姜筠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他知道方才为什么自己会那样想了。
原来那个人不是在骗自己,而是他已经没有家了,这里离他的故乡最近,他还能去哪呢?
姜筠的眼睛突然发酸,刚才躲过去的沙子好像全钻眼睛里了,他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那道飘渺的背影在眼前若隐若现,他猛地转身朝着那人离开的方向狂奔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