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卯时的天色尚暗,草木上凝结着露珠,院中偶尔传来几声鸟鸣。
姜明煜和叶凡尘一前一后踏进屋中。
许睿此时已经冷静下来,他这才发觉身上几处地方传来钝痛,不由得在心里暗骂谢倾珩下手真狠。
谢倾珩感受到许睿的视线,冷哼一声别过头去,许睿见状心道:“惯的你!”
姜明煜环顾四周,看到两人这副模样,顿时明白了七八分。他语带讥讽:“我真是见少了,竟不知两个有身份有地位有顾忌的人深夜里大动干戈是哪种风雅事。”
这话说得谢倾珩和许睿都是一噎,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姜明煜目光在屋内扫视一圈,“苏御揽呢?”
“我在这。”屏风后传来一声轻应。
姜明煜大步走过去掀开帘子,见苏御揽正站在窗边,不由得挑眉道:“你不是和那位形影不离?怎么站在……”话音未落,他突然注意到苏御揽颈侧的红痕,脸色一变:“你脖子怎么回事?”
苏御揽淡淡道:“没什么,一个误会。”
姜明煜正欲追问,余光却瞥见他手中的画卷。他随意扫了一眼,却在看清画中人的瞬间僵住。
他心脏重重一跳,耳边剧烈嗡鸣,一切声音远去,眼前白花花一片什么都看不清,那幅画却清晰的不行,他的世界只剩下那幅画,深深烙进眼中,怎么都甩不开。
他后退一步,随即猛地上前夺过画卷,死死地盯着上面的人,手指用力过度,几乎要将画纸捏碎,他浑然不觉。
那副画上的人,与他记忆中的面容分毫不差。
姜明煜赤红着眼睛看向苏御揽,几乎是从齿间迸出几个字:“哪、来、的?”
苏御揽没有回答,但谢倾珩和许睿深夜打斗,苏御揽脖子上的痕迹,还有这幅画,足以让姜明煜明白。
他颤抖着手将画轻轻放下,转身就要冲出屏风,却被苏御揽拦住。
“姜明煜,你冷静些!”苏御揽低声道。
“我怎么冷静?!”姜明煜怒吼,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苏御揽,你不知道他是谁吗?!”
苏御揽一怔,松开手,后退一步,给姜明煜让开了路。
姜明煜吼完才猛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他红着眼睛看着苏御揽,胸口剧烈起伏。
苏御揽怎么会不知道?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画中人的身份,也没有人比他更迷茫自己的身世。
姜明煜闭上眼睛。
叶凡尘闻声快步走来:“怎么了?”
姜明煜摇头说不出话,只是指向桌上的画卷。叶凡尘顺着他的指向看去,顿时也僵在原地。
叶凡尘逼自己移开目光,冷静下来后,伸手去牵姜明煜:“……明煜。”
姜明煜深吸一口气,猛地甩开叶凡尘的手,抓起那副画冲出屏风。
“你们是不是想知道他是谁,和苏御揽是什么关系?”他歇斯底里地吼道:“来问我!都他妈来问我!他什么都不知道!不要问他!别逼他!”
叶凡尘迅速往外踏出一步,却突然顿住,转头看向苏御揽。只见苏御揽眼神开始涣散,手指正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察觉到视线后不动声色地掩至身后。
叶凡尘上前一把抓住苏御揽的手腕,探了探脉象,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他正要往外走,袖子却被轻轻拉住,回过头便对上苏御揽摇头的动作,叶凡尘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苏御揽身体不适,晕过去了,都出去!”叶凡尘快步从屏风后走出,冷声道。
谢倾珩立马起身,却被叶凡尘拦住:“你也一样,他就在你府上,跑不了,你最好适可而止。”
两人冷眼相望。
谢倾珩止住步伐,脸色紧绷,这些天苏御揽多次在他面前提起叶凡尘,他此刻虽心急如焚,但到底对这位医者存了几分尊重,最终还是依言退了出去。
叶凡尘看向姜明煜,正欲开口,对方却已径直越过他朝里走去。叶凡尘一顿,只能默默提起药箱跟上。
里间,苏御揽坐在桌边,目光空洞地望着烛火。叶凡尘迅速施针喂药,随着银针入穴,苏御揽的视线渐渐清明。他极缓地眨了眨眼,涣散的瞳孔终于聚焦。
姜明煜坐在不远处,面色阴沉地盯着他。
苏御揽看见他时,顿了顿,低头不语。
“你们是不是瞒了我什么?”姜明煜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
“什么?”苏御揽不解地抬头看他。
叶凡尘刚要开口,姜明煜一个眼刀甩来,他顿了顿闭嘴站在一旁。
姜明煜走到苏御揽面前,脸色阴沉,“你的眼睛怎么回事?”
“……晚上看不清。”苏御揽回道。
“只是看不清?”姜明煜又逼近一步。
苏御揽疑惑:“不然呢?”
姜明煜点头,转身走到叶凡尘面前,似笑非笑:“你医术高明不少,都会未卜先知了?”
叶凡尘想去牵他的手:“……明煜。”
“你是怎么和我说的?”姜明煜侧身避开,眼神锐利,“你说苏御揽是因为在天牢里受到苛待导致身体虚弱,视觉衰退,按时服药会好很多。那刚才是怎么回事?”
叶凡尘哑口无言。
姜明煜盯着他看了半晌,冷笑一声:“叶凡尘,你狗胆不小。”
叶凡尘确实隐瞒了姜明煜实情。他知道以姜明煜的性格,绝不会允许苏御揽用那副伤身的药换取暂时的视觉。
那药只有在视觉还未彻底丧失时才能起作用,苏御揽本该早就失明,是叶凡尘封锁经脉才勉强维持至今。
可该如何向谢倾珩开口?他至今仍未想好。
“还没想好吗?”叶凡尘顶着姜明煜要剐了他的视线叹了口气,轻声问道。
苏御揽摇了摇头。
“苏御揽,”姜明煜冷眼看他,“我上回和你说的话,你看样子是转头就忘了。”
“姜明煜,”苏御揽看向他,“我的嗅觉和味觉早已丧失,如今视觉也衰退得差不多了,留给我的时间所剩无几,你的坚持没有作用。”他顿了顿,想到了什么似的,轻声道:“我没留下什么东西,你若对他下手,我无法阻拦,只是这世上有我痕迹的不多,又少了一样。”
“姜明煜,放过他吧,也放过你自己。”
这番话精准地刺入姜明煜心底最柔软处。
他曾经惧怕苏御揽的死亡,正是恐惧那画像中人最后的痕迹就此消逝。虽然后来辨明自己的真心,但那份执念始终萦绕心头。
苏御揽此刻以最直接的方式告诉他,谢倾珩就是他留在这世间最深的印记,姜明煜知道他下不去手了。
可是他好恨啊……
姜明煜直直地盯着苏御揽。
像啊,真像啊……
他捂着脸低笑起来,笑声中带着几分苦涩:“苏御揽,这世上再没有比你更绝情的人了。”
苏御揽也垂眸短暂地笑了一声,“但我现在既然还在,你就当是卖我一个面子,别刁难他。”
姜明煜沉默地看着他,不带任何表情。
苏御揽顿了顿,识趣地改口:“至少……他若向你问起有关我的一切,都告诉他吧,所有,包括现在,我不想再瞒着了。从前种种我已记不太清了,只能麻烦你了。”
姜明煜神色微动,却依旧没有开口。
在这片宁静中,苏御揽突然感到一阵异样的困倦袭来。他强压下这股不适,转头看向叶凡尘:“陆旻还没有消息吗?”
叶凡尘摇头:“没有。他说他有自己的事,不用太在意他。他一直让人放心,我们便没再多问。”
苏御揽垂眸不语。
姜明煜看了他一眼:“你做的已经够多了,没人能未卜先知。他突然得知你的状况,一时无法接受也正常,再给他些时间,他会回来。”
姜明煜顿了顿,他至今还是不明白这两人是怎么成了师徒的,于是他问:“你一向讨厌意料之外的变故,当年为什么接受了陆旻?”
苏御揽沉默片刻:“缘分吧。”
姜明煜一愣,没再问了。
是缘分吗?还是冥冥之中的注定?苏御揽无法说清。他只知道那日的雨很大,大得要将天地间的所有污浊都冲刷殆尽。闪电划破长空,带着将天地劈开的决绝之势,照亮了少年那双倔强的眼睛。
那是先太子被赐死不久,连着数月雷雨交加,雨水冲刷着京城的每一寸土地,洗刷着那些看不见的血污与罪恶。
他乘坐的马车在泥泞中艰难前行,突然一个急停。
苏御揽掀开车帘,只见雨幕中一个瘦削的身影无声无息地趴伏在地上。听到动静,那身影突然动了动,缓缓抬起头来——
雨水顺着少年苍白的脸颊滑落,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那双眼睛本该属于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却透着与年龄不符的冷冽与沉稳,如深不见底的寒潭,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带着穿透骨髓的寒意。
他仰起头沉默地注视车上的人,和多年前一双自泥泞中抬起的碧眸重叠。
困意越来越重,回忆与现实交错。苏御揽感到意识渐渐模糊,眼前的景象如水墨般晕染开来。他努力想要保持清醒,却终究抵不过那股席卷而来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