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流转,京城从春意阑珊走到了夏木阴阴。蝉鸣渐起,院中的梧桐树投下斑驳的树影。
谢倾珩在府前翻身下马,接过亲卫递来的汗巾擦了擦额角的汗珠。他大步流星地走进府中,却在正房扑了个空。
脚步一顿,他转身朝后院走去。
后院廊下,苏御揽正倚着栏杆看书。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身上洒下细碎的光斑。
满院的猫狗在他脚边嬉戏打闹,珩珩蜷在他身边休息。微风拂过,牵起他几缕散落的发丝,衣袂轻扬,整个人融进了初夏的暖阳里。
谢倾珩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
苏御揽斜倚在廊柱旁,半边身子沐浴在金色的阳光里,半边却隐在廊檐投下的阴影中,专注地看着手中的书卷,未察觉他的到来。
他身形单薄,青色的衣袍下隐约可见锁骨处凹陷的弧度,穿堂风略过他的衣角,恍惚间像是要把他带走。
谢倾珩心跳漏了一拍,快步上前单膝跪地,一把将人揽入怀中。
“怎么了?”苏御揽动作一顿,放下书卷轻声问道。
谢倾珩不语,只是将人抱得更紧了些。
苏御揽不明所以,以为他遇到了什么难事,费了好大劲才将人扶起。还未看清谢倾珩的表情,对方又一头扎进他怀里,将脸埋在他颈侧,死死抱着不肯松手。
“倾珩?”苏御揽无奈地轻唤了几声,却得不到回应。
许久,谢倾珩才闷声道:“没怎么,想你了。”
“处理政务累了?”苏御揽轻轻回抱住他。
谢倾珩在他颈侧摇头,发丝蹭得苏御揽有些发痒,温热的鼻息喷洒在肌肤上,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天气热,在外面待久了?”苏御揽轻声问道。
“就是想你了。”谢倾珩的声音低低的,动作带着十足的依赖。
苏御揽心头一软,正要抚上他的发,却听谢倾珩突然问道:“我这么粘人,你还喜欢我吗?”
苏御揽微微一愣,叶凡尘那句“温和的道别”又在耳边响起,这些日子这句话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他顿了顿,收回手,轻叹一声:“纵使世事变迁,我对你的心意始终如一,莫要再这么问了。”
谢倾珩终于松开手,仰头直视着他的眼睛:“当真?”
“当真。”苏御揽回道。
谢倾珩的唇角缓缓上扬,他起身倾身向前,高大的身影将苏御揽完全笼罩。
温热的触感如羽毛般轻轻落在眼睛、眉心,最后在唇上短暂停留,一触即分。
“这可是你说的,”谢倾珩抵着他的额头,轻声呢喃,“我要粘你一辈子。”
苏御揽霎时怔住,明明是初夏暖阳,却感到如坠冰窖。
好像有什么在逐渐坍塌,心里的不安感愈发强烈。
他连忙向谢倾珩看去,却见谢倾珩温柔的眼神渐渐灰暗,离他越来越远。
他急忙伸手却触不可及。
“你骗我,你不能永远陪我,你就要离开我了。”谢倾珩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苏御揽张口却说不出一个字,眼前的景象渐渐浸入黑暗,世界开始扭曲、坍塌,自远方延伸到苏御揽脚下,溺水的窒息感将他拖入深渊……
“呼!”苏御揽猛地坐起身,大口喘息着。
他看向周围。
没有阳光明媚的院落,毛茸茸的宠物,也没有谢倾珩,这只是个梦。
四周一片昏暗,只有桌案上的烛火发出微弱的光芒。
谢倾珩这几日公务繁忙,此刻还未归来。苏御揽平复着呼吸,抬手揉了揉太阳穴,顿了顿,起身去倒茶。
烛火的光晕在他眼中模糊成一片,怎么也无法聚焦,眼前的景象一瞬模糊,一瞬清晰。
药效过了?苏御揽眉头微蹙。
每服用一次药可以维持原先的视觉三日,这才两日未到,怎么就开始失效了?这个认知让他的心一沉,梦中谢倾珩失落的神情在眼前浮现,他垂在身侧的双手不自觉攥紧。
就在此时,身侧烛台上的火焰突然跳动一下,然后猛地向他的方向平倒。
苏御揽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他眼神一凛,瞬间旋开身子,堪堪避过一只袭来的手。
“许将军?”苏御揽凝神看清来人后一愣。
许睿一身玄色劲装,眉目间带着肃杀之气,那双锐利的眼睛此刻正死死盯着他。
不等苏御揽再开口,许睿已经直直探向他的咽喉。
苏御揽经脉被封,不能强行用武,只能勉强躲闪,他沉声问道:“许将军这是何意?
“西域人的余孽,”许睿终于开口,声音冰冷,“你潜伏在我大周朝廷,铲除燕王,迷惑倾珩,你是何居心?”
“你到底是谁?前西域太子和你是什么关系?”
苏御揽神色微变,再次躲过几招,心脏陡然一阵抽痛,他后退躲闪,“我不认识什么西域太子。”
许睿冷哼一声,从怀中掏出一张画卷,手腕一抖,画卷迅速展开:“你敢说你和他毫无关系?”
苏御揽看清画卷后动作有一瞬间凝滞。
画卷上的人一袭天青色广袖长衫,几缕乌发垂落肩头,一双碧眸温婉又深邃。比中原人更加立体的五官精致如画,那眉眼与苏御揽竟有七八分相似。
“看来是认识了。”许睿见状冷哼一声,迅速上前扼住苏御揽的脖颈。
苏御揽一时不察被掐住,他制住掐着他的手,艰难地挤出几个字音:“你不能……杀……我。”
许睿不以为意,加重力道。
“倾珩……会……怨你……”
许睿动作一顿,松开手。
苏御揽呛进一口气,剧烈咳嗽起来:“咳咳咳……你和倾珩友谊深厚,你们是大周重臣,边塞需要你们,不能因为杀我而生了嫌隙。”
许睿面色复杂地看着苏御揽。
他听说燕王一事后多次传信给谢倾珩询问情况,还没得到回信就听到谢倾珩为了救这位曾经的御史大夫,不但忤逆皇上还以谢家施威。
他瞒着所有人再次回京,本想亲自找谢倾珩要个说法。
方才见到宋柯和魏琢守在正房门外,一问才知里面的人竟然是苏御揽。从宋柯那得知两人的关系后,虽然有些惊讶,但上回他单独和谢倾珩夜谈时那怪异的态度终于有了解释。
这个祸国殃民的西域人不但在朝中只手遮天,竟还将谢倾珩给拖了下去。
许睿是存了杀心来的,宋柯和魏琢一人去通报谢倾珩,一人不疑有他,被他暗中放倒。
此刻屋内只剩他们二人对峙。
苏御揽说得不错,许睿冷静下来后意识到,以苏御揽和谢倾珩的关系,若真就这样杀了他,谢倾珩必然会与自己生分。
他方才确实太过冲动,此刻他沉着脸站在原地,审视着眼前的人。
若非宋柯亲口承认里面的人是苏御揽,许睿几乎要怀疑这个人这个人,眼前人一副病容,身形瘦削,也不知回手只会闪躲,与他映像中的御史大夫判若两人,他方才那一掐力道不轻,白皙的脖颈上赫然浮现出触目惊心的红痕,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许睿有些不解,面对生死威胁,苏御揽竟能保持这般冷静,第一反应不是求生,而是担心他与谢倾珩交恶对大周不利。
他看向苏御揽的眼神多了几分复杂。
苏御揽的目光落在散落在地的画卷上,神色难辨。
“你到底是什么人?画像上的人和你是什么关系?”许睿再次质问。
“晋王与舞姬诞下的孽种,”苏御揽垂眸淡淡道:“长得像这人无非只是巧合罢了。”
许睿盯着他看了许久:“倾珩也知你身份不对,你隐瞒没有意义。”
苏御揽闻言一顿,抬眸看向许睿。
“他正月后不久就知道。”
苏御揽缓缓垂下眼眸。
果然如此吗?难怪谢倾珩下江南时第一件事就是去查证苏家令,打探他的消息。
谢倾珩分明早就知道,却依旧按他说的做。
值得吗?
“宋柯?!”外面突然传来一声惊呼。
屋中两人具是一顿。
随即大门被猛地踹开,谢倾珩呼吸急促地站在门口。
他环视屋内的一片狼藉,心中一紧,连半个眼神都没给许睿,快步走到苏御揽身边,扣着他的肩膀小心翼翼地查看,他的脸色在看见苏御揽脖颈上的掐痕时陡然沉了下来。
这伤……如果他没有赶到……
谢倾珩轻轻摩挲着这道痕迹。
苏御揽看见谢倾珩骤变的神色,顺着他的视线才猛地反应过来,可已经来不及了。
“许元熙!”谢倾珩转身就向许睿出手。
“倾珩,住手!”
谢倾珩恍若未闻。
许睿本没有与谢倾珩动手的打算,在接连吃了几个拳头后也火了。
两人瞬间交手数招,拳风凌厉。
谢倾珩眼中怒火更甚:“谁给你的胆子到我府上伤我的人!”
“谢倾珩!”许睿格挡开他的攻势,厉声道,“你分明知道他另有身份,不但没有提防他,反而还助纣为虐,你失心疯了不成?!”
“我说了,不用你管!”谢倾珩又是一记狠招。
许睿险险避开:“我再不管,这天下都要乱了套了!燕王被赐死,你在暗中搜集瑞王的信息是想干什么?皇上年老,你难不成想让皇孙继位?!”
“心狠手辣、无德无能之人若登上帝位,大周还能有几年太平?”
“年龄最大的皇孙也才九岁,一旦登基就是傀儡,苏御揽是恣睢权臣,他的目的你看不出来吗?!你就这么听信他的妖言?!”
谢倾珩的眼神陡然冷了下来,“你说什么?”
苏御揽察觉到不对,“倾珩,停下!”
若说方才交手时的谢倾珩还念及多年交情,留了几手,那么此刻被触及底线的谢倾珩便是打算动真格的了。
“停手!”苏御揽提高声音喝道。
谢倾珩充耳不闻,攻势不减反增。眼看那拳头就要落在许睿身上,苏御揽突然冷声道:“谢倾珩!”
这三个字如同千钧重的镣铐,谢倾珩的动作骤然一顿。招式终究没有打出去,他缓缓收手,沉默地站回苏御揽身侧,眼中的阴鸷渐渐褪去,却仍带着未消的余怒。
“许将军。”苏御揽向前一步,将谢倾珩挡在身后:“你由先靖西王一手提拔,提防西域人,我能理解。但燕王罪证确凿,皇陵坍塌更是瑞王所为。如此残暴之君,绝非良主。”
“晋王嫡子四岁起便由林阁老教导。你与倾珩都是肱骨之臣,在幼帝年少时,你们可以助其稳住江山;在幼帝长成前,你们有时间收敛锋芒,武将以你们为首,文臣以林阁老及内阁为首,朝中不缺可用之才,只缺一个不会辜负他们的明君,文武两相平衡,待幼帝长成,天下自当焕然一新。这非我一人之愿,而是众臣共谋。”
许睿心中一震,久久望着苏御揽不能回神。
“事已至此,我不再隐瞒。”苏御揽语气平静,“我确实身份是假,却并非如你所说居心不轨,我也确实曾在朝中独揽大权。此刻我已将实情告知于你,若你仍觉得我隐瞒身份、搬弄是非、妖言惑众、罪无可恕……”
他突然抽出谢倾珩的佩剑,寒光一闪,剑刃已抵在自己颈间,将剑柄递给许睿:“那么苏某敬大周肱骨之臣,这条命你拿去便是。”
“御揽!”谢倾珩脸色骤变,就要上前。
“站住。”苏御揽头也不回道。
谢倾珩咬牙生生止步。
剑刃在苏御揽颈侧划出一道血痕,他浑然不觉,盯着许睿的眼睛道:“将军意下如何?”
苏御揽字字有力。许睿恍然从他的话语中看到了一个朝堂清明,边疆稳固,百姓安居的大周。再想到方才生死关头,这人第一反应竟是阻止自己与谢倾珩交恶,为大周保留栋梁之才。这份胸怀与担当,远在他之上。
“当啷”一声,长剑落地。
许睿单膝跪地,双手捧剑高举过头:“大人所言……极是,许某未知全貌便贸然对大人动手,歪曲大人意图,错怪大人,出言不逊,望大人责罚!”
苏御揽接过长剑,却侧身让开一步,淡淡开口:“你弄错了该道歉的人。”
谢倾珩和许睿同时怔住。
“皇上封你为镇北侯,令你接下靖西王之责镇守边关。”苏御揽声音陡然转冷,“谁准你擅离职守?今日安定,他是王爷,你是侯爷;他日若要战,倾珩也依旧是主将,即便他要杀你,那也是军令如山。你现在便冒犯他,谁准你以下犯上?”他目光扫过两人:“既然想整顿大周,便要有整顿的样子。规矩、礼法,一样都不能少。”
许睿彻底心服口服,转向谢倾珩郑重行礼:“末将鲁莽,冒犯王爷,请王爷责罚!”
苏御揽这才转身看向谢倾珩:“跪下。”
许睿一愣。
谢倾珩二话不说,径直跪下,动作干脆利落。
“为将者当心如磐石。”苏御揽凝视着他,“你要统领的是整个军队,却因私情动怒,伤己伤人。即便我真有不测,你也不该如此冲动。堂堂将军与下属斤斤计较,成何体统?”
地上,两位叱咤疆场的将军相对而跪。许睿本身便对自己鲁莽行为的懊恼,此刻看着向来桀骜不驯的谢倾珩如此服帖,更是佩服的五体投地。
这时,宋柯和魏琢推门而入,看到这副场面顿时目瞪口呆。两人默契地掐了对方一把,确认不是在做梦。
苏御揽抬眼望去,刚要开口——
“扑通”、“扑通”两声,宋柯和魏琢也齐刷刷跪在了门口。
苏御揽:“……”
“……我想说你们来得正好,帮我把我那位好友叫来。两位将军多少挂了点彩,不好看。”
挂彩?!不仅罚了跪还挨了打?!!!
宋柯和魏琢闻言转头惊恐地看着苏御揽。
苏御揽不明所以,两人又不约而同地看向谢倾珩。
谢倾珩眉头一皱:“啧,没听见?让你们去就去,磨蹭什么?”
两人当即起身,飞快地退了出去。片刻后又折返回来,轻手轻脚地把门关好,生怕发出一点声响。
谢倾珩无言以对,他打小和那两人一块长大,是亲卫下属也是好友,两人正事上对谢倾珩唯命是从,但在寻常却十分有个性。
他偷偷抬眼瞄了瞄苏御揽的脸色,见其神色如常,这才放下心来,重新挺直腰板跪好。
苏御揽点到为止,心知不能在下属面前过多拂了谢倾珩的面子。他朝许睿微微颔首,许睿立刻会意,麻利地站起身来。可谢倾珩却纹丝不动,依旧跪得笔直。
苏御揽一顿,无奈道:“你还打算跪多久?”
谢倾珩抬眼看他,“跪到你叫我起来。”
苏御揽欲言又止。
一旁的许睿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了,“苏大人,恕我直言,你是不想拂了他的面子,但架不住他不要面子啊。”
许睿这辈子第一次看谢倾珩吃瘪,还是这般哑口无言的模样,新奇极了。他想起从前他说十句话都不见得谢倾珩听进去一句,他一直以为这世上没人能治得了他了。谁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啊。
非正式场合,将领之间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也是常事。
许睿啧啧称奇:“堂堂靖西王,竟在自家府上跪得这么起劲。”
谢倾珩闻言,不但不恼,反而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似笑非笑:“许将军教训得是。不过没办法,谁让我家中有人呢?有些人啊,可是连个能盼着的人都没有。”
许睿嘴角的笑意一僵。
他已经年过三旬了还未娶亲,谢倾珩这混蛋专挑他痛处戳。这小子根本没变,他只对苏御揽一个人服帖。
苏御揽闻言抬眸看向谢倾珩。谢倾珩不会不懂他的意思,他是故意为之,刻意在副将及下属面前做出这般姿态,就是要无声地宣告苏御揽的地位在他之上,是他心甘情愿臣服之人。
看着谢倾珩暗地里耍小心思,苏御揽既好气又好笑,却终究拿他没办法,只能顺着他。
“起来吧。”苏御揽轻声道。
谢倾珩这才展颜一笑,握住苏御揽的手站起身来,却仍不肯松开,十指相扣得紧紧的,甩都甩不开,生怕人跑了似的。
许睿见状,嘴角抽了抽:“……”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就走:“我去找宋柯和魏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