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栖倾玉 第63章 沉溺

苏御揽缓缓睁开眼，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叫嚣着疼痛。

他艰难地抬起手，只见手臂和手背上布满了狰狞的伤口，每一道伤口都传来尖锐的刺痛，最终汇聚到心口。

他忍不住闷哼一声，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的视线模糊不清，费力地眨了眨眼，才意识到床边还坐着一个人。他凝神看了许久，才渐渐看清那人的轮廓。

谢倾珩坐在床边的矮凳上，眼下带着明显的乌青，整个人透着一股浓重的倦意。黑沉的眼睛像一潭死水，不见一丝光亮，他就这样静静地望着苏御揽，像是已经这样注视了很久很久。

苏御揽错愕道：“你怎么会在这？”动作太急扯到了伤口，他倒吸一口冷气，还未反应过来就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揽入怀中。

谢倾珩的下巴抵在他头顶，将他紧紧箍在怀里。力道大得让苏御揽喘不过气，他挣了挣，谢倾珩这才如梦初醒般微微松开手，却仍保持着半抱的姿势。

“你……”这种充斥着保护欲的动作让苏御揽有些不适应，他蹙了蹙眉正欲开口，却在抬头看清谢倾珩表情时愣住了。

他眼中泛着血丝，睫毛微微颤抖，嘴唇紧紧抿着，像是用尽全身力气在克制什么，脸上是与他手上力道不符的破碎与脆弱。

谢倾珩在发抖。

苏御揽停下动作，他迟疑片刻，放松紧绷的肩膀，倚靠了回去。

两人就静默许久，谢倾珩才哑声开口：“你那个状态……是毒发吗？”

“嗯。”苏御揽靠在他怀里，轻轻应了一声。他不想提及这个话题，接着问道：“我睡了多久？”

谢倾珩紧了紧手上的力道，轻声道：“三天。”

苏御揽能感觉到谢倾珩强烈的不安，他顿了顿，心情有些复杂，以他们的关系，这动作十分突兀，他沉默片刻，还是推了推谢倾珩示意他放手，垂眸道：“这毒……很久了，我有解药，只是没带着，我没事。”

谢倾珩却仿佛没听见一般，只是更用力地抱紧了他。

他自京城离开后快马加鞭地赶往烟州，一路上的期待和欢欣让他恍然明白自己在京中为何状态低迷，原因无他，他只是……想见到那个人罢了。

眼见烟州就在前方，他抑制不住的思念达到顶点。那时，竹林高处有一个鲜红的身影晃动，十分显眼，他下意识看去，那一眼几乎让他神魂俱灭，世界轰然倒塌。

这三天里，他什么都想不了，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守在床边，看着那个人发呆，他浑浑噩噩，好像一下子失去了对外界的感知，只知道天黑了亮，亮了又黑，如此反复，大夫来来往往却都说不出个所以然，床上的人一点动静也没有。

他麻木地想，他已经死过一次了。

苏御揽靠在谢倾珩胸前，听着那急促的心跳声，渐渐感到一阵昏沉。

他强撑着意识：“姜明煜在城外一座院子中，他有解药。”

话音未落，他再次沉沉睡去。

谢倾珩不知道他是怎么将消息传出去的，也不知道是怎么等到姜明煜过来的。

窗外的天色从正午的明亮渐渐转为黄昏的昏黄，街上的行人往来如织，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谢倾珩在楼上静静望着，他浑然不觉时间的流逝。直到街对面酒肆的灯笼一盏接一盏亮起，又一盏接一盏熄灭，他才惊觉已是深夜。

当最后一盏灯笼也熄灭时，客栈的门终于被推开。叶凡尘从里面走出来。

“他怎么样了？”谢倾珩立刻问道，声音嘶哑。

叶凡尘刚要开口，姜明煜便从身后大步走出，他眉头拧成一个“川”字，嘴角向下撇着，语气冰冷：“他没死。”

叶凡尘看了看姜明煜这副模样，欲言又止，最后说道：“我要去给他找药材，你看好他。”

姜明煜双臂抱在胸前，冷笑一声：“他想找死我看得住吗？”

叶凡尘知道他的脾气，叹了口气不再多言，摇了摇头，转身匆匆离去。

谢倾珩刚抬脚，姜明煜就皮笑肉不笑地横跨一步，拦住了他的去路，阴阳怪气道：“靖西王这是想干什么？”

谢倾珩不带一丝温度地盯着姜明煜，“让开。”

姜明煜眯了眯眼，眼中闪过一丝不屑，嗤笑道：“你确实救了他，但你算他什么人，有资格进来吗？或者说，你觉得他醒来后想看见你吗？”

姜明煜字字直戳要害，直直刺进谢倾珩心中，他眼神一暗，身形一顿，脚步也停了下来。

姜明煜见状，冷笑一声，正准备关门将谢倾珩隔绝在外。

“皇上派我下来协助他，我算他随从。”谢倾珩突然开口。

姜明煜动作一顿，眼底一片阴鸷，他缓缓转过身，“你说什么？”

“我说，我算他随从，”谢倾珩扯出一抹笑，“够格了吗？”

姜明煜脸色瞬间阴沉下来，眼神死死盯着谢倾珩的脖颈，正要有所动作。

就在这时，屋内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门外的两个人同时顿住，姜明煜霎时顾不得谢倾珩，转身就往屋内冲去。

苏御揽已经缓缓转醒，正撑着床沿艰难地坐起身。听见急促的脚步声，他下意识以为是谢倾珩，却在看清来人那一袭艳丽的衣裳时愣住了：“姜明煜？”

“是我，你大爷！”姜明煜咬牙切齿地站在床前。

苏御揽看着他这副模样，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觉得自己此刻还是继续睡着比较明智。

但他已经醒了，来不及躲了。

“苏御揽！”姜明煜见他服了药后神色还算正常，心里松了一口气，当即就要找他算账，他一把揪住苏御揽的衣领，“你又是故意的，是不是？！”

“不是。”苏御揽立马否认。

“那你解释一下，为什么让我带回去的书里面还夹着那些口供？”

苏御揽面不改色道：“不小心。”

“……”姜明煜的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手指捏得咯咯作响。

“我真是顺手放的，”苏御揽试图解释，“燕王的速度比我预想的快，他从发现我没死就起疑了。我来江南的行踪是保密的，他没在京中找到我，立刻就追到了这里。”他顿了顿，语气诚恳：“是我预判错误，以后不会了。”

姜明煜突然安静下来，静静地看着他，嘴角勾起一个危险的笑：“苏御揽，我很像傻子吗？”

“不像，”苏御揽坦然道，“我也不像。我要是明知有人会杀我，还一个人单枪匹马地等着，这不是有病吗？”

姜明煜的笑容更深了，眼中却结着冰。

苏御揽：“……”

“我这不是没事，”他移开视线，“你出去，我要睡了。”

“你他妈这和死了有什么区别！”姜明煜怒吼。

苏御揽干脆闭眼装睡，却在准备躺下时突然想起什么：“姜明煜，谢……”

“你说什么？”

苏御揽声音不大，还在气头上的姜明煜没听清，他语气不善地问道。

苏御揽抬眼观察着他铁青的脸色，明智地闭上嘴：“……没什么。”

这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附近传来。苏御揽循声望去，只见谢倾珩静静地站在不远处。

屋内仅有的那盏油灯摇曳着微弱的光芒，将谢倾珩的身影笼在一片昏暗中，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

他向前迈了半步又生生停住，喉结滚动了几下，像是要把什么话咽回去。

当对上苏御揽的目光时，他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他张了张口，最后却一言不发，再次看了眼苏御揽，转身就要离开。

昏暗的光影里，他的背影尤为孤寂，他独来独往，来时不顾一切封锁直直站到苏御揽面前，走时却像被绊住脚步。灯光一晃，他的影子也随之一晃。

苏御揽心头一紧，像是被弓弦狠狠拨动，脱口而出：“等等。”

姜明煜猛地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苏御揽。谢倾珩的脚步顿在原地，缓缓转身，灼热的目光直直望过来。

苏御揽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但说出去的话已经收不回去，在姜明煜几乎要杀人的视线中硬着头皮问：“你去哪？”

话一出口他又后悔了。

谢倾珩刚到江南还能去哪？他告诉谢倾珩暮春之后到江南，现在还没到时候，谢倾珩下江南必然是有自己的事要做，人家去哪要做什么轮得着他过问吗？

他这是怎么了？连着说了两句废话。

苏御揽蹙眉，他对自己这失控的举动感到一阵厌恶。

但话已出口，还未等他补救，谢倾珩已经快步走回来，定定地看着他：“我就在这里，哪也不去。”

苏御揽一愣，还未从对方灼热的注视中回神，便听见姜明煜冷笑一声：“你再说一遍。”那声音像是淬了冰，带着毫不掩饰的威胁。

谢倾珩毫不示弱，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绞杀，剑拔弩张的气氛几乎要将空气点燃。

苏御揽顿了顿，转向姜明煜，“姜明煜，你许久没休息了，我现在没事了，你回去吧。”

……

“你说什么？！”姜明煜的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怒火几乎要化为实质。

苏御揽朝他笑了笑，不做声。

姜明煜瞪着他骂了声，狠狠摔门而去，“砰”的一声巨响震得窗棂都在颤动。

室内一时安静得可怕。

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明明灭灭的光晕里，影子交叠在一起。

苏御揽心里乱成一团麻，方才脱口而出的挽留还在耳边回响。

他暗骂自己神志不清，他们之间本就纠缠不清，他分明想划清界限，怎么就因为一时冲动前功尽弃？他将人叫住了，然后呢？然后说什么？然后做什么？他面对谁不是泰然自若、游刃有余？怎么此刻面对谢倾珩绞尽脑汁却连一句像样的话都说不出来？

他表面上强装镇定，可心跳快得像是要冲出胸腔，自从看见谢倾珩的那一刻起，他就像是失了智，尽做些没头没脑的事。

越是想冷静，越是控制不住耳尖的发烫，他在心中暗骂自己，说的话控制不了，身体也控制不了？他想着想着，一股闷闷的火烧了起来，他有些气自己不顾后果地做事。

他盯着房间里唯一的光源，想了许久才想出一句话，他努力让语气听起来平静：“天色不早了，你也休息吧。”

话音未落，谢倾珩突然上前将他紧紧抱住。温热的呼吸喷洒在颈间，隔着单薄的布料，苏御揽能清晰感受到对方剧烈的心跳。

他浑身骤然僵硬，指尖泛起细微的颤意。他默默往后拉开一丝距离，掩盖自己疯动的心跳。

“是燕王做的？”谢倾珩的声音闷在他肩窝。

苏御揽知道他听见了方才的对话，没有掩饰：“是。”

谢倾珩的手臂又收紧了几分，像是苏御揽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胸膛的温度，那有力的心跳声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震得他耳膜发颤。

这种亲密的距离让他无所适从，他素来对自己要求严苛，每次受伤，无论轻重，只要还能醒来，还活着，一律按照没事处理。

刀光剑影中他能面不改色，明枪暗箭前他亦能从容应对，可偏偏面对谢倾珩这般不加掩饰的关心，他却分寸大乱。

他下意识地想要推开这个怀抱，却又在触到谢倾珩微微发抖的肩膀时迟疑了。

那只抬起的手在空中停顿片刻，最终轻轻落在对方背上，生疏地拍了拍。

苏御揽在心里暗叹一声，觉得自己真是无药可救。

他分明最擅长权衡利弊，最懂得及时止损。

可此刻，明知不该放任这段关系发展，却还是任由谢倾珩抱着。明知该保持距离，却还是忍不住回应这个拥抱。理智告诉他应该立刻抽身，可身体却像生了根一般，动弹不得。

谢倾珩的呼吸拂过他的颈侧，温热而潮湿。苏御揽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耳尖发烫，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

这种失控的感觉让他既陌生又恐惧，像是站在悬崖边上，明知前方是万丈深渊，却还是忍不住想要往前迈一步。

他习惯性地想说一句“没事”，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最后他闭了闭眼。

算了，就这一次，没有下次了。

他放任自己在这个温暖的拥抱中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