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刚过,京城的积雪尚未消融,转眼便到了玄武帝的寿辰。
然而近年来天灾不断,边境战事频发,国库早已捉襟见肘,朝堂之上暗流涌动,皇帝体恤国情,下旨一切从简:只让京中三品以上官员入宫贺寿,各地官员只需将贺礼送至礼部即可,不必长途跋涉来京。
宫中的红灯笼换上了新的,却比往年少了一半,连御膳房准备的菜肴都比往年简朴了许多。御花园里的梅树上系着红绸,在寒风中轻轻飘动,倒显出几分寂寥。
太监们捧着贺礼穿梭于殿宇之间,步履匆匆,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苏御揽从礼部出来,转身进了养心殿。
殿内檀香木静静燃烧,玄武帝皇帝躺在榻上,锦被只盖到胸口,脸色被金丝绣龙的明黄被褥衬得更加苍白,他听闻禀报后,由内侍搀扶着坐起身来撑着精神靠坐在软垫上。
“臣参见皇上。”苏御揽躬身行礼。
“平身吧。”皇帝声音沙哑,“礼部上交给朕的礼单朕看了。朕问你,今年各地送来的贺礼,为何如此寒酸?往年尚书省的翡翠屏风、节度使的夜明珠,都去哪了?朕如今竟连从前一半的体面都没有?”
苏御揽垂眸答道:“回皇上,并非官员们不敬,实是近年各地天灾**不断,税收锐减,官员的俸禄也下调了。”
“既然都这样了,国库还是空虚?”
”去岁,西北赈灾加上安抚救流民调拨五十万两白银,前线军需支走二十万两,江南发洪水,修缮河道等项目支走两百万两。除去宫殿庙宇的修建、朝堂官员们的俸禄以及有功之臣的封赏,如今户部账册上,可用之银不足五万两。”
这个数字让皇帝的脸色瞬间难看起来,方才强撑的精气神仿佛被抽走了大半,他扶着榻边的扶手,“五万两?朕坐拥万里山河,竟连五万两都拿不出?”话音未落,案上药碗被扫落在地,“那些食君之禄的蛀虫,当真以为朕老糊涂了?!”
“皇上息怒,臣定会……”
“定会如何?”皇帝猛地瞪向苏御揽,“朕缩减寿宴,停了宗室例银,甚至默许御史台弹劾贪官,可这些银子都去了哪里?”他喘息着扯松领口,“周御揽,你跟在朕身边几年了,外面都道你御史大夫是朕的脸面,是能直触圣意的人,你该知道朕要的不是‘定会’,而是结果!”
苏御揽垂首不语。
“你再去给朕查!是谁!是谁藏了朕的银子!”
苏御揽保持垂首的姿态:“皇上是让臣再去一趟江南?
皇帝正欲开口,他骤然一顿,突然眯起眼,眼底闪过危险的光芒:“你为何第一反应是江南?”
苏御揽身形微不可察地一顿。
“把头抬起来。”
苏御揽缓缓抬头,他面色如常却一言不发。
“周御揽,朕不想问第二遍。”皇帝的声音陡然转冷。
良久,苏御揽缓缓跪地:“臣私下有所隐瞒,请皇上恕罪。”
“继续说下去。”
“今年是皇上七十大寿,臣去岁一早便去了一趟户部,国库亏空,去岁臣加大了稽查力度,江南五州一带盛况与税务不符,故臣一直留心那处。”
“元宵之后江南的百姓陆续劳作,臣这才得知那处有几起民田被圈去建了私宅、商铺,丝绸作坊,明明机杼日夜不停,可缴纳上来的税却依旧是粮税。此外,往来漕运的商船数量未减,近年关税抬高,可充入国库的税银几乎不变。”
“放肆!”皇帝勃然大怒,“这么大的事你为何现在才告诉朕?!”
苏御揽声音依旧平稳:“皇上恕罪,侵占民田这是近日通政司转交至御史台的奏疏上所言,臣现下只查出赋税有异,还未来得及处理。”
皇帝浑浊的眼中精光一闪,他敏锐地捕捉到苏御揽话中的异处,苏御揽嘴上说着请他饶恕隐瞒之罪,神色却像是他突然过问起不会过问的事。
他说的是“没来得及处理”,意思便是打算自己处理了,要么这事不值得让他费心,要么这里面的人能让苏御揽默认他会放手。
事关国库赋税,定然不会是前者,而且奏疏被通政司交给了御史台,那就只有……
“反了!!!”皇帝气得浑身发抖,“你去给朕查!!!”
苏御揽上前一步:“陛下息怒。此事牵连甚广,奏疏尚不全,实情亦未彻查。若贸然处置,恐伤朝堂根本……”
他垂眸时眼睫轻颤,像是生怕盛怒之下的帝王会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决断,可落在皇帝眼中,这小心翼翼的姿态,倒像是在维护谁。
朝堂根本?他堂堂天子还在,还能动摇什么根本?
“咳咳……”皇帝捂着胸口,“你把那些奏疏拿过来,朕亲自看!”
“陛下龙体欠安,连日批阅奏章恐伤神……”苏御揽话音未落,便被一声暴喝截断。
“朕还会杀了他们不成?!”皇帝咳了两声,额角青筋暴起,“你给朕拿过来!”
苏御揽只能犹豫着躬身退出殿外取过奏书。
皇帝一把夺过奏疏,沉着脸一目十行。
臣烟州巡抚魏元良谨奏:
烟州、莲州、菱州一带流民数量激增,臣率众探查,惊见多处膏腴水田被圈占,或筑私宅,或建商铺、作坊。百姓无田可耕,饥寒交迫,不得已聚于作坊滋事。作坊损毁严重,商贾赋税难征,田亩荒芜,税银无着。恳请陛下降旨彻查。
“好!好!”皇帝将奏疏狠狠摔在地上,勉力撑着扶手才未瘫倒。他仰头盯着蟠龙藻井,粗重的喘息声在空旷的殿内回响。许久,才颤抖着抓起另一封奏疏:
臣漕运总督顾正谊叩首恭奏:
近日漕运要道商船相撞,河道堵塞,关税锐减。江南民间传言四起,暗指赋税弊政。臣虽已派人弹压,然舆情汹涌,恳请陛下明示。
皇帝眼前骤然发黑,踉跄着跌回软垫,他怒目圆睁,死死盯着苏御揽,语气带着森然杀意:“周御揽!他们都骑到朕头上了,你竟敢知情不报?!”
“陛下!”苏御揽跪伏在地,分析道:“如今储位未明,朝堂波谲云诡……”
若贸然处置,恐生夺嫡之变。
苏御揽没直说下去,皇帝当然明白他的弦外之音。
“那等着他们来弑君篡位吗?!!”皇帝吼道。
苏御揽一顿。
“查!彻查!”皇帝攥着奏疏,“有任何风吹草动,即刻奏报!再有隐瞒——”他瞪着苏御揽:“朕唯你是问!”
“……臣领旨。”
寒风卷着细雪扑在疾行的马车上,去往江南的车轮碾碎官道上的薄冰。
紧接着,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就着月色踏碎靖西王府外的积雪,一个裹着墨色斗篷的身影如鬼魅般闪入院中。
那人轻车熟路地避开巡逻的侍卫,身形矫健地穿过回廊,直奔书房而去。
书房内灯火通明,谢倾珩正对着掌心的翡翠出神,突然眼神一凛。
“谁!”
长剑出鞘,掠出门外,与黑影战在一处。
“铮——”
刀锋相击的瞬间,谢倾珩一怔,迅速拽着来人闪进屋内。
黑衣人斗篷滑落,露出张胡子拉碴的脸,凌乱发丝间结着冰碴,眼中布满血丝,嘴唇干裂起皮,显然是连日奔波未歇。
“许睿?”
皇帝七十大寿并未召回定北侯,许睿这样子不像是受召回京。
将军擅离职守是重罪!
谢倾珩心中一沉:“边塞出事了?”
许睿喘着粗气,压低声音:“边塞没事,但有件事值得我冒险来这一趟。”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幅泛黄的画卷。
画卷缓缓展开,陈旧的绢布泛着岁月的暗黄,却无损其上人物分毫风采。
那人一袭天青色广袖长衫,像是雨过天晴时最澄澈的那抹天色,又似江南烟雨中远山的轮廓。
他鬓边斜簪着一支银藤绕玉的发簪,几缕乌发垂落肩头,一双碧眸恰似初春融化的湖泊,泛着粼粼水光,温婉中又透着能将世间万物都包容其中的深邃。
画中人五官比中原人更加精致立体,唇角弧度恰到好处,似在轻笑,又似在悲悯众生。
这身衣着已是让谢倾珩一愣。
若只看眉眼,这人竟与苏御揽有七、八分相似,只是那人周身萦绕着的柔和气质,与苏御揽身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截然不同,一似春风拂面,一似寒霜凛冽。
许睿二话不说熄了灯,声音几不可闻:“你收复九州后就被召回京了。我赴任后清点战俘时,发现他们私藏的这幅画,画上之人是西域最后一位太子,那些匈奴被拷问时,提起此人便双目赤红,语气异常虔诚。”
谢倾珩猛地抬起头。
“他和御史大夫长得太像了,我第一次看见时吓了一跳。”许睿低声快速道,“崇德二十四年西域灭亡,这位太子在亡国后销声匿迹,最后一次出现在九州边境,此后杳无音信。现下看来,匈奴依旧奉他为神明,以他为精神号召,一直在试图复国。”
谢倾珩静了静,冷声道:“西域人好战,当年由我父亲亲自带兵剿灭,皇室不留一人。这么多年过去,不可能凭空多出个太子。”
“不是多出,而是一直都在。”许睿目光灼灼,“只是藏得太深,我们都未曾发觉,当年这位太子可能没死。他们一直盯着大周,近些年大周国情不佳,几年前他们那场胜仗给了他们复国的希望,此后便更加疯了。几十年来连匈奴都没见过这位太子,难保此人是死是活。而御史大夫与他长相如此相似,极有可能是……”
谢倾珩眼尾青筋微微跳动,他周身寒意骤起,字字带霜:“可能是什么?”
许睿从未见过这样的谢倾珩,不由皱了皱眉:“是这位太子的子……”
“够了!”
许睿一顿,话头被生生截断。
“苏御揽是晋王之子人尽皆知,你说他身份是假,那他第一个要杀的人就是我!”
许睿眉头紧锁,迫于时间紧迫,不得不继续道:“我亲自去了一趟晋城。谢倾珩,你从小在边塞长大,见过几双那样的眼睛?”他指着画像,“异域人眸色确实与我们不同,但那绝非寻常人能有的颜色,中原人正好不知这点,这天底下怎会有这样巧的事?”
“外界传言苏御揽的母亲是西域舞姬,西域亡国后被俘至晋城勾栏院,接着被晋王看上。舞姬死后苏御揽找上门来,此事事关皇室丑闻,晋王自己也承认确有其事,因而当时尽管未找到其生母,也认了他。”许睿声音越来越急,“可谁又能保证——”
“许睿!”
“谢倾珩!”许睿毫不退让,他深吸一口气,“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维护苏御揽。你比我聪明,你自己想想,以他的长相,他的生母当年必定是名扬天下,虽有生母早逝的说法,但你看他像是出自那种地方的人吗?”
他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若苏御揽身份是假的,那他混入朝廷,甚至待在皇上身边,就是谋逆大罪!”
谢倾珩盯着他问:“还有谁知道?”
“目前只有我知晓。”许睿答道。
“许睿,”谢倾珩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恢复了几分冷静,“你不能离开太久,尽快回去。这件事我来处理,你别再管了。”
许睿直觉谢倾珩状态不对,他问道:“这事关重大,你打算怎么处理?”
“我自有分寸。”
云层悄然遮蔽月光,书房顿时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许睿下意识抬头,只看见虚空之中一个没有温度的模糊轮廓,他突然觉得脊背发凉,他只能听到谢倾珩的呼吸声,却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我会亲自查清楚。在此之前,谁都不许动他。”
许睿眉心紧拧,一整晚他都觉得谢倾珩话中有古怪,此刻这种感觉更甚。但时间紧迫,他来不及细想。
谢倾珩平日虽然有些散漫,但在大事上从未出过错,一向靠谱。出于对兄弟多年的信任,许睿张了张口,最终只是深深叹了口气:“那你万事小心。”说完,他的身影便消失在夜色中。
谢倾珩重新点亮烛灯,昏黄的光晕在书房中缓缓铺开。掌心的翡翠被照亮,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碧色,一如那人的眼眸。
“来年暮春之后,你拿着它去一趟烟州,去银禧坊把它交给那里的掌柜。”苏御揽的话音犹在耳边回响。
这人总是有旁人无法想象的手段,他有广泛的人脉,惊人的资产,连不夜阁最初的阁主令牌都能随手相赠。谢家这么大的麻烦,他为了让自己退步竟也出言摆平。行事作风狠厉果决,心思缜密,从未让人猜到过半分。
他特殊到谢倾珩方才恍然竟有一瞬真的相信他有其他的身份。
许睿的话终究只是个猜想,真相如何,他要自己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