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栖倾玉 第55章 纠缠

夜阑人静，御花园中霜华渐起。寒风掠过枝头，将凝结的霜花簌簌吹落，在月光下闪烁着细碎的银光。梅枝轻颤，暗香浮动，偶有残花飘落，在结了薄冰的湖面上打着旋儿。

苏御揽踩着碎冰而入。园中寂静，唯有风声呜咽。

突然，一道破空声撕裂夜色。苏御揽眼神一凛，侧身抓住袭来的藤鞭，手腕一翻，将鞭子那头的人影扯了过来。

红衣女子踉跄几步，随即旋身而起，两人在落满霜花的地上交手数招，最终隔着一段距离对峙。

“你是御史大夫？”红衣女子扬鞭指向苏御揽道。

苏御揽眸光微动。

红衣藤影烈娇娥，眼前女子红衣烈烈，手中藤鞭如灵蛇吐信，他心中已有了猜测：“姑娘是大理寺少卿何朔之女？”

红衣女子身形一顿，“你认得我？"随即她似想到什么，眼中凶光乍现，“爹爹已经给我订婚了？”

不待苏御揽回答，又是一道鞭影破空而来。

苏御揽：“……”

……

红衣女子垂头丧气地坐在廊下，发间珠钗都歪了几分：“这下全完了，我打不过你。”

苏御揽拂去袖上霜花，温声问道：“姑娘为何一定要与我交手？”

这温和的语气与方才那个一招制敌的凌厉身影判若两人。

“你别叫我姑娘，”红衣女子不满地撇嘴，“难听死了，叫我名字，我叫何婉清。”

他们尚且不相识，怎可上来就直呼女子姓名？苏御揽有些无奈：“何姑娘，这不合规矩。”

“规矩！规矩！又是规矩！”何婉清猛地站起，“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是规矩，拿一堆规矩强迫人又是什么规矩！”

“何姑娘是被令尊强逼到此吗？”

这话似戳中她痛处，她炸毛道：“不然呢？！我认识你吗？！你长的是很好看，”她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脸，“我长的也不丑啊，凭什么要我嫁给你！”她手往腰侧一摸却抓了个空，这才想起鞭子已被没收。她眼圈一红，咬着唇道：“你把鞭子还给我！”

苏御揽静立未动。

何婉清愈发委屈，声音都带了哽咽：“你们就会欺负人。”

月光下，苏御揽轻叹一声，将藤鞭递还。她接过鞭子反手就是一抽，苏御揽却不躲不避，这一下不轻，他手背顿时现出一道红痕。

“你为什么不躲开？”何婉清愣住了。

苏御揽从容理好衣袖遮住伤痕，“我若是躲开了，你还会再甩鞭子，倒不如遂了你的愿。”

“那你为什么把鞭子还给我？”

苏御揽无奈地看向她，“不是你说让我把鞭子还给你？”

她急得跺脚：“我说还你就还？你知道我会打你还还给我，你傻的吗？”

苏御揽也不恼，笑着道：“那你在这么大的冷风里落泪就很聪明吗？”

这话让何婉清突然意识到脸上刺痛，她脸上的泪水被寒风一吹，已经结成了细小的冰晶。她眨了眨眼睛，疼得五官都皱在一起。

“冷静下来了？”苏御揽温声道。

“哼。”何婉清别过脸去，她手中的藤鞭无意识地在地上画着圈。

苏御揽眼底闪过一丝笑意，继续道：“何大人并未给你订婚。”

“什么？”何婉清猛地抬头，杏眼睁得圆圆的，连发间的珠钗都跟着晃了晃。

“何大人虽有此意，中途却出了点意外，最后未给你订婚。”

“真的？”她眼睛一亮，方才的委屈一扫而空。

“骗你作甚？”

“那……”她歪着头打量苏御揽，“那个意外是你做的吗？”

苏御揽闻言一愣，他轻轻一笑：“你为何会觉得是我做的？”

他好好看啊。

何婉清一时愣住了。这人笑起来像是冰封的湖面突然映出了月光。

等她回过神，才发现对方正含笑望着自己，顿时耳根发热。

她再次偷偷抬头看了一眼苏御揽，这人身上好像有种神奇的特质，站在他身边就会莫名觉得安心，方才的怒气不知不觉就消散了。

“因为你……你……你，”她支吾半天却说不出所以然。苏御揽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她说下去。

——因为你好像不会让任何人为难。

何婉清想清楚了自己想说什么，她觉得很奇怪，她确信她是第一次见苏御揽，但是她就是有这种感觉。她感觉眼前这个人像是会将一切揽到自己身上，然后笑着说没关系。

这就是那股心安感的来源吗？

但这感觉太过莫名其妙，于是这话在她心头转了转，终究没好意思说出口。

见她沉默，苏御揽转开话题：“我有个问题。”

何婉清如蒙大赦，她拍着胸脯道：“你说！”

“你知道令尊属意的对象是我，不惜败坏自己的名声也要提着鞭子到宫中抽我，这是为何？”

她急忙解释：“我不是冲着抽你来的！我不知道你会武功，只是想吓唬一下你，然后把婚事搅黄。”说着声音渐低，“你回手了，我一时有些激动，就……”她突然郑重其事地鞠了一躬，“对不起！”

“没事。”苏御揽垂眸看向她，“你就没想过自己若真在百官面前成功袭击我，之后如何在京中自处吗？”

何婉清满不在乎地甩了甩鞭子：“这有什么？与其嫁给不想嫁的人还不如一辈子终生不嫁。”

“你有心上人？”

她摇头：“没有呀。”

“那就更不能这样做了。若是你以后有了心上人，他因此不见你，你岂不后悔？”

“他敢！”年方二八的少女说起绑人竟眼睛都不眨，“我若是喜欢他，才不管他如何，绑也得绑过来。”

苏御揽闻言失笑：“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何婉清疑惑地眨眨眼：“当然知道啊，你不知道吗？”

苏御揽轻笑一声：“可能吧。”

“什么叫可能吧？”她不满地嘟囔，“我听不懂你们这些弯弯绕绕的话。我只知道喜欢便是看见他高兴我便高兴，看见他难过我便难过，见不得他伤心更见不得他掉眼泪。不喜欢便是我看见他便讨厌，想抽他。”

见到不喜欢的人便直表厌恶，遇到喜欢的人便直言喜欢，想要什么会直说，话里话外无一丝扭捏，这般直率的性格苏御揽从未见过，确实是比满口礼法规矩的人可爱得多。

苏御揽神色软和下来。

一旁教导他人何为喜欢的少女话音突然一转：“我虽无心上人，但我有喜欢的类型。”

她说到这个瞬间来了兴致，“我喜欢会武功的，最好是在我之上的，”她话音一顿看着苏御揽道：“你功夫是比我强，但是长相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你长的太漂亮了，我喜欢俊点的，高的，壮的，威武霸气的！”她说着还用手比划比划。

苏御揽笑着道：“那看来这京中是没有你中意的夫婿了。”

何婉清有些不服气，“有！那神武大将军不是还在京中吗？”

苏御揽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谁后一愣：“靖西王？”

何婉清点点头：“对！就是他！他回来时我在街上远远瞧见过他，虽没看清，但能想象长的很俊。”她眼睛一亮：“你应该时常能见到他，他长得怎么样？是不是很俊？”

苏御揽垂下眼睫，恍惚间，他仿佛又见到了那双如含星子般明亮的黑眸。

他收回思绪，对着眼前满眼期待的少女轻声道：“是。”

少女脸上绽放出明媚的笑容，眼睛亮得像是盛满了星光，她正要开口对苏御揽说什么，突然脸色刷地一白，瞳孔猛地收缩，惊恐地看向他身后：“啊！！！”

“怎么了？”苏御揽立刻警觉起来。

只见少女浑身发抖，死死盯着他身后的某个地方，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那张俏脸此刻血色全无，连指尖都在微微发颤。

苏御揽眼神一凛，迅速转身，却在看清眼前景象时愣住了。

谢倾珩一身玄衣隐在茂密的梅林之后，苍白的面容半掩在花影中，那双黑沉的眼睛透过花枝缝隙直勾勾地盯着他们。

“啊！”少女又是一声尖叫，整个人都缩到了苏御揽身后，死死攥住他的衣袖不放。

那双眼睛顿时又冷了几分，寒意几乎要凝成实质。

苏御揽微微一怔，转头温声安抚道：“别怕，什么都没有，是靖西王。”

何婉清听见熟悉的称号后颤抖着从他身后探出头来，却在看清谢倾珩的瞬间再次惊叫出声。

那张苍白的脸如同鬼魅，冰冷的黑眸死死盯着她，看得她遍体生寒，那人手上的血迹在月光下格外刺目，何婉清立刻又缩了回去，整个人都在发抖。

苏御揽蹙眉望去，只见谢倾珩仍站在原地，玄色衣袍上凝着霜花，显得格外僵硬。

他垂着眼眸，受伤的手暴露在寒风中，已经冻得发紫，却固执地站在那里，既不靠近也不言语。

苏御揽张了张口，他既不能过去也无法离开，只能尽量放柔声音对身后的少女说：“没事的，别怕。你能在这里等到我，应该是认得路的，对吗？”

何婉清被他温润的声音安抚，愣愣地点了点头。

“你去找令尊好不好？”苏御揽侧身挡住谢倾珩的视线，“我在这守着，你往前走，别回头。”

何婉清连连点头，她退后两步头也不回地朝前跑去，很快就消失在梅林深处。

苏御揽轻叹一口气，还未转身，就猝不及防撞进一个冰冷的怀抱。

他手腕一痛，被一双冻得发紫的手死死扣住。那力道大得惊人，像是要将他腕骨捏碎，却又在触到他肌肤的瞬间微微发颤。

“你答应她了？”谢倾珩的嗓音像是被砂纸磨过，声音低沉暗哑，像是在喉咙深处碾碎了才勉强挤出，透着几分病态的嘶哑。

苏御揽蹙起眉头，试着抽回自己的手：“你先放开我。”

钳着他手腕的手却骤然收紧，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谢倾珩逼近一步，灼热的呼吸喷在他耳畔，声音更轻地重复了一遍：“你答应她了？”

好疼。好冷。

苏御揽不自觉地微微躬起身，这般受制于人的处境让他眼中泛起一丝凉意。

他偏过头直视谢倾珩，语气平静得近乎冷漠：“和你有关系吗？”

身后的呼吸骤然一滞，钳住他手腕的手像是突然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颓然垂下。

谢倾珩踉跄着后退半步，脸色苍白如纸：“你说什么？”那双总是锐利的眼睛此刻竟显出几分茫然，如同被人当头一棒，连声音都轻得几乎听不见。

苏御揽心中一抽，不再看他，转身欲走。尚未踏出一步，一道凌厉的掌风已袭至身后。苏御揽沉下脸，侧身避开。

梅林中两道身影交错，惊起一地落花。

谢倾珩因在寒风中待了太久，关节有些僵硬，动作略显迟缓。苏御揽抓住破绽，以手为刃直劈向对方。谢倾珩抬臂格挡。

那只手上还凝着暗红的血渍，此刻已被冻成紫黑色的冰晶，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苏御揽动作不由一滞。

电光火石间，局势瞬间逆转。

苏御揽只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后背重重撞上梅树粗粝的树干。谢倾珩扣住他的双腕压在头顶，一片阴影笼罩了他。

树枝上的冰晶簌簌震落，几粒碎冰顺着苏御揽的衣领滑入，冰冷的触感让他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谢倾珩的气息近在咫尺，灼热得几乎要将他灼伤。

“和我有什么关系？”谢倾珩轻轻一笑，那声音轻得几乎要融在风里，带着几分自嘲，“你觉得……和我有什么关系？”

苏御揽喉结微动，偏开视线：“我不知道。”

“你骗人。”谢倾珩的眼神突然温柔下来，眷恋的目光流连在苏御揽的眉宇间，“你在躲我。你若不知，为何不敢看我？”

苏御揽闻言转过头，直直对上谢倾珩的双眼，“你到底要怎样？”

谢倾珩另一只手冰凉的指尖抚上苏御揽的脸颊：“我要怎样？”他低低地笑了，“我要你看着我，就像现在这样。我要你不再躲我，不再用那种疏离的眼神看我，不再用那个陌生的称号称呼我。”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苏御揽却心跳越来越快，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大。

“你放开我！”

“我要你喜欢我。”

月光在这一刻似乎都凝固了，映在苏御揽错愕的眼眸中。

“你疯了吗？”

“你觉得我疯了？”谢倾珩动作轻柔地捻起落在苏御揽颈侧的落花，随后将其丢在地上用靴子狠狠碾碎，目光无限温柔像是怕惊扰到怀中的人，“那我是疯了。”

苏御揽对这样陌生的谢倾珩感到极度不适应，“你也许只是将我们几次困境下的交心错认为了……别的什么。”

谢倾珩轻轻眨了眨眼，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认错了吗？”他松开对苏御揽的桎梏，苏御揽心中紧绷的弦还未完全松动，下一刻他瞳孔骤缩。

谢倾珩覆上了他的唇。

苏御揽脑中嗡的一声，随后反应过来用力抵住谢倾珩的胸膛想要将他推开。

却被对方抓住双手按在树干上，亲吻的动作越来越烈。他呼吸不过来，眼前阵阵发黑，只能望见一轮高悬的冷月在视线中摇晃。渐渐地，他失去了挣扎的力气。

谢倾珩最后厮磨了一下苏御揽的唇瓣退开，呼吸粗重。

“这样也是认错了吗？”

没有回答。

身下的人垂手脱力地倚靠在树干上，眼尾一片绯红。感受到身上的人停下动作，苏御揽动了动，偏过头哑声道：“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那你拿去。”

他的声音极轻，整个人如同一具失去生气的木偶。这副几乎放弃抵抗的神情让谢倾珩心脏骤然收紧他下意识松开钳制的手。

身上的人迟迟没有动作。苏御揽骤停的心脏重新跳动起来，他动了动手指，正欲起身。

突然，几滴滚烫从他颈侧滑过没入衣领。苏御揽动作猛地一顿。

“凭什么？苏御揽……”谢倾珩声音颤抖，“凭什么你宁愿接受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也不肯多看我一眼？分明是你先招惹我的。”

月光下，谢倾珩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此刻竟显出几分稚气的脆弱。

浓密的睫毛上挂着细碎的泪珠，在月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眼睛通红，像是被雨水打湿的桃花，垂着眼角湿漉漉地望过来。

“……”罢了。

苏御揽轻轻叹了口气：“我没答应她。”

谢倾珩的动作瞬间顿住。

苏御揽彻底妥协了，“瑞王突然为我说亲只是在借着这件事警告我，他有能力摆布我。京中与我门当户对且不能被我当众拒绝的更为少数，他选中了何朔之女，给她安了一个仰慕我的理由，但方才我已与她说清楚了。”

“那何朔原先是燕王的人，他此举有墙头草之嫌，将两头都得罪了。此刻两方应该还在对峙。而皇上一时没反对，是因为我还有用，他不久前才降了我的罪，想缓和一下关系便佯装默许宴席上一切婚配给我充面子，不会真的下旨。”

“此案皇上其实隐约察觉了什么，但这事关皇室天大的丑闻，如若要结案则必定要推出替罪羊，我有分寸，而且能稳住这三方关系的只有我。”

“我有能力自保，也摸清楚了宴席中的水。瑞王本就因为此案对我有所防备，圣旨一下，你与我撇清关系才为上策，不该再来淌这趟浑水。”

“你……”苏御揽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误会了。”

谢倾珩此刻终于平静下来，他凝视着身下的人，眼中的水光在月光下潋滟生辉。那双本就明亮的眼睛此刻更如寒星般璀璨，里面只映着一个苏御揽。

“误会又如何，没误会又如何？”他对上身下人的双眼，“我不会再走你所谓的上策，让我因为他们的猜忌与你撇开关系，不可能。”

他俯下身，鼻尖几乎要触到苏御揽的。月光透过梅枝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更显得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苏御揽，我喜欢你。”

身下人眼睫一颤。

他一字一顿地说，“无论你是否愿意，你都休想甩开我。”他眯起眼，指尖轻轻抚上苏御揽的脸颊，带着不容拒绝的力度，“我要纠缠你一辈子。”

苏御揽耳边只剩下自己如雷的心跳声，和谢倾珩炽热的呼吸。他垂下眼睫，“我们不是一路人。”

“我不管这些，我只要你。”

谢倾珩的声音低沉，星眸里不再有疯狂，只有清醒到极致的偏执。他的状态渐渐稳定下来，呼吸也趋于平缓。

苏御揽静静看了他两眼，突然抬手缓缓推开了他，冷淡道：“但我管这些，你最好别做些有**份的事。”

谢倾珩不以为意地看着苏御揽：“若我硬要做呢？”

苏御揽抬眸淡淡一笑：“你可以试试。”

谢倾珩一愣，他下意识伸手，却只抓到了一缕流动的风。

月光冷漠地打在他紫红的手上。

良久，他回过神，喃喃道：“疼。”

苏御揽一顿，这次他不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