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柯鸣春 第134章 红烛辉（十二）

黎风烨拆信一看，竟是山庄寄来的家书，爹、娘、大师姐、重明、郭伯……他们每人都写了整整一张纸，特意说及了他的生辰。

山庄与他每隔十日传一回信，往常是祝云昭亲笔，夹杂其他几人所言，如今两地相隔遥远，家书总是来得晚些。何况相熟多年，若生辰相近，便在信中随口一提，再附心意，哪还折腾得如此隆重？

不及细看，黎风烨挑出封条一瞧：百里加急。

他拉着谢明青转身，紧盯谢明青双眼，“阿珂，你特地向大师姐说了此事？”

谢明青道：“端阳之后，黎大侠总是念叨我的家人。有恩不报非君子，我想了想，便在绵州递出了一封信，幸好它来得及时，幸好我们仍在锦城。”

黎风烨抓着信手足无措，愣愣道：“什么你的家人我的家人，我们——我们本就该是一家人。”

谢明青问：“黎大侠满意么？”

“当然！”黎风烨也问，“阿珂，这是你说的大礼？”

谢明青但笑不语。

黎风烨本打算回房换身衣裳，顿时改了方向往灶房里钻，“不行，这可不够。”

“黎大侠还想要什么？”

……

两人说着笑着闹着，如此日复一日。

驻足时久，丹仪报酬在手入住宅子，黎风烨索性在附近挑了处大院子，与另外五人临时居于此地。

等到二十年间怪变的村落解决了一两处，七月将近，玉霓、玉裳、丹仪三人决定留下解决此事，不与众人前去白帝城，而监视中的尤怜天安安分分，竟然不再动任何心思。

她的居所经由搜寻，果真另有秘密：草药、蛊虫、堆叠的书册、一具无法辨认的白骨，仅此四物，几乎占满了那窄小的隔间。

其中留有部分不完整的札记及名册，写着尤怜天数年来的心得，也写着不同的年份、方位，一道道诸如“乙五”“丙九”此类的代号跟在后面，没有姓名，没有多余的记载，或许正是与花盗同一批中蛊之人。

这厢仍在调查，那厢蛇楼的刺客没了踪影，嘉陵帮不入流的刺客探子来了一波又一波。众人赶走一批又一批，约定的启程之日越来越近，先摆在他们面前的，却是绝不能错过的七夕佳节。

锦城千万楼，七夕灯会更是一年一度的盛事，楼上楼下，江边江中，放飞无数天灯，美轮美奂，人人都要趁此大做文章。

黎风烨亦然。

他早早起来洗漱一遭，前脚出门，后脚便见院子里的连长洲左手捧着一小缸酱菜既嗅又尝，右手翻着那本《食神宝典》，定然也打算好好做番文章。

连长洲不能武，这些时日留在锦城，天亮了又黑，埋头研究着自己的菜谱，不清楚他的拿手好菜有没有多出几道。

他与楚青澜相处众人看在眼里，黎风烨心说没什么不同，可好兄弟和心上人成双成对，自己尚未听见谢明青剖白，实在有些羡慕。

请教来请教去，这事终究要靠自己。黎风烨走上前，打了声招呼。

他什么都没问，连长洲看了他，却问：“阿烨，七夕难得，你和小珂……呃，如何了？”

黎风烨答：“老样子。”

“小珂身世在此，倒也急不得。”连长洲神色无奈，转头说起什么“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阿烨，我相信你们”“青澜也会帮你的”，听得黎风烨比他更无奈。

黎风烨打断他的念叨：“书生，我们先说说你。”

连长洲放下酱菜，“我？”

“十二楼、连家、废脉，难道你没有还想说的话？”见连长洲犹豫，黎风烨再问：“当真如丹娘、馆主、易小姐口中所言，一直是十二楼散播《九连环》残页消息？”

连长洲点头。

“可残页消息有虚有实，江湖人寻来的残页有真有假，起初伪造残页之人必然晓得《九连环》本身记载。十二楼读过《九连环》真篇？”黎风烨紧逼，“还有那万紫千红谷故意搅局，偏偏追杀手握假残页的毛五晌，难道他们也参与了伪造残页？”

黎风烨心中疑惑甚多，连长洲翻过食谱，叹道：“阿烨，我知你心情，亦知你定不能容忍十二楼此举。但我想……先与你从连家说起。”

连长洲抬头，沉静的双眼罕见的炯炯有神。

“连家先祖随太祖征战，共建大景王朝，最后卸了官名辞了爵禄，领来一纸‘国师’虚衔度过余生。阿烨，你曾说君王寡恩负义，小珂与我则说连家先祖至少善终。几百年过去，世人皆如此道来连家。”

“庙堂江湖本远隔，连家却入江湖，操持十二楼。一代又一代传承至今，每任‘楼主’惟有接任时方知此事，可这样一道惊天动地的大秘密，能藏几时？”

“自幼习文识字，读四书、知五经、明六艺，连家子弟必须如此，我身在其中，越是厌烦，便越羡慕看遍八方、浸淫巧计的爹爹。那时候连府墙外的桃花落进院子里，我捧着书抬头看，心说，真想去折一折那花枝，奈何下人匆匆赶来，抱我回到屋内。”连长洲望向角落的绣球花丛，“盛誉在前，家风严苛，我以为连家子弟总归要考个功名，谋份差事，但是后来……”

“几年前，我得知十二楼之事，原来连家人生来便在一场‘选拔’之中，迟早有一名连家人会成为那十二楼‘楼主’。原来我和青澜……本就不可能结发为夫妻。”

他垂眼，抚摸起那本《食神宝典》的黄封皮，声音越来越轻：“在世二十七年，我已数不清曾有多少回希望自己不姓连，又有多少次劝说自己当真只是个普普通通，无足轻重的连家人。二十七年前，恐怕爹爹与我心思相差无几，可到了最后，他还是将楼主之位交给了我。”

黎风烨按住旧书，“书生，你早些将此事告诉我多好。”

连长洲失笑：“告诉你了能如何？”

不等黎风烨回答，连长洲笑着摇头，“去年毒发之时，我的确不想再活。”

“若我故去，十二楼交给对方，他们皆大欢喜，我亦不用再思虑如何作为。阿烨，你从小便说要当顾沾巾似的大侠，小珂总会回到镖局，大师姐醉心武道，庄主，黎叔，都有自己的毕生所求，可我不是。”

“十多年了，我依然只想炒盘好菜、唱首好曲、写本好书，遇见青澜之后，我只想再看看青澜，仅此而已。”

黎风烨神色稍变，“可十二楼散播残页，引得天下人相争，不知多少人亡于抢夺《九连环》。你——长洲，你不是甘愿漠视此事的人。”

“我阻止过，”连长洲道，“即使我插手阻止，还是什么都改变不了。正如过去十二楼竭力封锁《九连环》消息，现今它依旧重现众人面前，一切都是天意命定。”

他看着黎风烨，目光渐渐悲伤，“何况早在何无咎手握魔功，名声大噪之前，江湖已有‘神功’传说。而连家内斗比之更久远，久到说不定与大景王朝同寿……魔教大战之后，十几年间，残页销声匿迹，便是因爹爹与上一任雀君皆在尽力阻止。可惜终有一日，危楼倾塌。”

“若非连家内斗，‘楼主’的确完全执掌十二楼，但许多年前开始，楼主麾下只余雀楼可供调遣。蛇楼、狸楼、凤楼、乃至其他，概已被另一派渗透。爹爹日日夜夜坚持，直至二祖父西去，雀令交到我手中，我才晓得，雀楼早已空空荡荡。”

“世间流传雀楼‘百雀栖林’，曾经的雀楼当真如此，四海八荒无家可归的奇人齐聚楼中，仿佛江湖门派一般热闹，可是最后……走的走、残的残、死的死，冷冷清清。”连长洲抚平书页的皱角，“接任之后，我尝试过阻止他们散播《九连环》残页，非但屡屡失败，还折损了几位心腹——文十八几乎是我手下最后的可用之人。”

“雀楼的那群人……我与他们素昧平生，他们却情愿为了彼此的‘雀君’邀之入楼时的誓言赴汤蹈火。一诺千金重，那‘入雀楼，饮雀酒，万死不辞’的誓言寥寥数字，竟比千金更重。”

“可我不愿意。阿烨，正如你在芍药馆说你不愿意，我也不愿意，我不想再看见他们徒劳赴死。残页引起的纷争我无法一一阻止，但我至少能够阻止有人因此死在我面前。”

“于是我放弃了，我知道，终有一日，也会轮到我下黄泉。”

连长洲话罢，出乎意料，黎风烨并未沉默，反而扬起眉毛，拍了连长洲后背一巴掌，“书生，你居然瞒了这天大的事这么多年！”

他趁机夺走《食神宝典》，佯怒道：“以前没觉得你撒谎厉害，好啊，连长洲，你出息了！”

“你说，你为何不告诉我，不问问我怎么解决？若你向我开不了口，你为何不告诉郭伯、大师姐、爹娘？再不济，为何不向全天下披露此事？江湖最不缺仗义之士相助！”

连长洲眼巴巴地看着那本书，终于有了平素的神态，嗫嚅道：“阿烨，你总是如此，正是因你如此，常常觉得世上无难事，我才不愿告诉你。”

黎风烨双眉扬得更高，连长洲讪讪改口：“说了也是无济于事。”

观他不似作假，黎风烨冷静思索：十二楼散播《九连环》目的未明，不知连家内斗起因，连长洲倒像招惹不起另一派似的遮遮掩掩，闭口隐瞒多年。

他本不是这样的人。

黎风烨心念一转，仍觉古怪，将《食神宝典》塞到连长洲胸口，严肃道：“书生，既然你不想管十二楼，那便不管了。当什么‘楼主’？天地之大，何处不为家？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藏起来就是。”

连长洲笑了笑，拿走食谱。

“怕他们做什么。有我呢。”黎风烨再度试探，“但我问你，十二楼为什么偏偏要散播这《九连环》，引得江湖人互斗？逐利争名常有，连家那派想要十二楼，如今差不多归他们了，却不见他们停手。是有人命令，不得不为，还是借此声东击西，别有图谋？”

说着，连长洲掀开《食神宝典》第一页。那是一份“连氏长寿面”食谱，为表不同，特意注明必须“玉带面”下水，煮至硬面即可。

过去十来年，他双手端着无数碗类似的长寿面，送到无数不同的人面前，为自己、为救命恩人、为恩师、也为好友们。

前不久的六月，黎风烨生辰，连长洲便做了好几大碗“连氏长寿面”。

这是他年少时写下、绘制的第一道菜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