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烬如舞 第2章 二

寒紫兰稳稳地站在片场的正中央，她的四周被喧嚣的声音环绕，那些工作人员忙碌地走来走去，有的在架设着各式各样的灯光设备，场务人员来回穿梭，整个片场就像一个巨大的、运转不停的机器。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电影的世界和舞台有着天壤之别。在舞台上，那聚光灯洒下的光芒是柔和而温暖的，宛如轻柔的纱幔包裹着演员，给予他们一种独特的安全感。然而，在这个片场里，那一盏盏明亮的灯光却仿佛变成了无数双审视的眼睛，带着挑剔的目光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让她不由得有些紧张。

“寒紫兰，看这里。”化妆师用他那轻柔的声音唤道，随后轻轻地抬起她的下巴，手中的粉扑小心翼翼地为她补上最后一层薄薄的粉。在镜子中，寒紫兰看到了自己的脸，经过化妆师的精心修饰，她的脸部轮廓变得更加立体分明了。尤其是那微微上扬的眉梢，恰到好处地增添了几分英气，这正是《绝代》女主角“林小雨”的定妆造型。林小雨是一个从农村考入军队文工团的倔强女孩，这个角色充满了挑战性，需要寒紫兰用心去诠释。

“付导说你的气质很贴合角色，但眼神还需要再‘钝’一点。”表演老师在一旁认真地提醒她，“你要知道，林小雨并不是一个舞蹈天才，她是通过一步步的拼搏才走到今天的，所以她的眼神里要有‘挣扎’的感觉。”寒紫兰听后点了点头，可心里却像有一团迷雾一样，感到十分茫然。在熟悉的舞台上，她只需要用自己的肢体动作就能够生动地讲述故事，每一个舞姿、每一个步伐都是故事的语言。然而在这里，在这个全新的电影世界里，她必须运用自己的表情、眼神，甚至是每一次呼吸，去塑造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这无疑是一项艰巨的任务。

她缓缓地翻开剧本，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各种批注，那是导演和编剧们对角色深入剖析后的成果。其中有一场戏特别引起了她的注意，林小雨因为跟不上训练的节奏而被教官严厉地责骂，最后只能蹲在墙角无声地落泪。寒紫兰盯着那行描述这场戏的文字，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纸页，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感。“我不确定……我能不能哭出来。”她在心里默默地想着。

开机的第一天，寒紫兰的戏份相对来说并不算重，只是几场群舞训练的场景而已。她原本以为凭借自己扎实的舞蹈功底可以轻松应对这些戏份，可当她真正站在镜头前时，才发现事情远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简单。

“Cut！”付信广那平静却又不容置疑的声音从监视器后传来。

寒紫兰愣住了，不解地看向导演。

“紫兰，你的动作太完美了。”付信广走近几步，双手插在口袋里，目光锐利得像一把剑，“你要明白，林小雨这个时候还是个新手，她的动作应该是生涩的、笨拙的，甚至有些狼狈。而你呢，跳得像个首席。”

寒紫兰抿了抿嘴唇，胸口微微起伏。在舞蹈学院的日子里，她一直被教导要追求极致的美感，每一个动作都要做到无可挑剔。而现在，为了符合角色的设定，她必须学会“犯错”。

“再来一次。”付信广退回监视器后，语气坚决得不容反驳。

音乐再次响起，寒紫兰深吸了一口气，刻意放慢了自己的动作，甚至让一个转身显得有些踉跄。镜头精准地捕捉到了她额角渗出的汗珠、紧绷的嘴角，以及那一丝不甘的眼神。

“这次对了。”付信广终于点了点头表示认可，可是寒紫兰的心里却像是空了一块似的。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竟然需要故意跳得“不够好”，这种感觉真的很奇怪。

“别太在意，付导对所有人都这样。”一道清朗的嗓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寒紫兰回头一看，原来是白槿陶倚在墙边，手里拿着两瓶水，冲她晃了晃。“谢谢。”她接过水，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他的，立刻缩了回来。

白槿陶笑了起来，眼角弯起，看起来像只狡黠的狐狸：“怎么，付导凶你几句，连我也怕了？”

寒紫兰摇了摇头，声音低低地说：“我只是……不习惯。”

“不习惯什么呢？不习惯跳得不够好，还是不习惯被人否定？”

她抬起头，对上了他的眼睛——那双杏眼清澈透亮，没有半点嘲弄，只有真诚的好奇。

“都有吧。”她终于坦白了自己内心的想法。

白槿陶耸了耸肩，语气轻松地说道：“演戏就是这样，你得先把自己打碎，才能变成别人。”他顿了顿，又笑着补充道，“不过别担心，有我在，你不会碎的。”

寒紫兰怔了一下，忽然觉得胸口那股郁结消散了些许。

真正让寒紫兰崩溃的是接下来的一场情感戏。林小雨在得知自己被文工团淘汰后，独自在雨中奔跑，最后跪倒在地，无声痛哭。

当“Action”的声音响起时，寒紫兰冲进人工制造的雨幕中，冰凉的雨水狠狠地砸在她的脸上，生疼生疼的。她按照剧本的要求跪倒在地，可眼泪却怎么也挤不出来。

“Cut！”付信广的声音冷了下来，“紫兰，我要的不是舞蹈演员那种优雅的跌倒，我要的是一个女孩发自内心的绝望。”

片场瞬间变得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着寒紫兰的表现。寒紫兰攥紧了湿透的衣角，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逼迫自己进入角色的状态。

“再来。”付信广没有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

第三次、第四次……寒紫兰的膝盖已经磨得发红，可付信广依然不满意。

“你到底有没有理解这个角色？”他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不耐烦。

寒紫兰猛地抬起头，雨水顺着她的睫毛滑落，像泪，却又不是泪。“我理解！”她第一次提高了声音为自己辩解，“可我不是演员，我不知道怎么‘演’绝望！”

付信广眯起眼睛，忽然笑了起来：“那就别演，去感受。”他转身对场务挥手示意：“清场，所有人出去，留她一个人。”

片场瞬间空了下来，只剩下寒紫兰跪在雨中，和远处静静运转的摄像机。没有了导演的呵斥，没有了工作人员的注视，她终于喘了一口气，肩膀一点点垮下来。

“我做不到……”她喃喃自语着，脑海中浮现出舞蹈学院里无数个加练的夜晚，毕业演出前丢失的演出服，还有陈俊掌心的血痕。那些她拼命压抑的恐惧、自我怀疑，此刻全都翻涌上来。她的手指深深插入湿冷的泥土，喉咙里溢出一声呜咽，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她终于哭了出来。

监视器后，付信广盯着画面里那个颤抖的身影，缓缓地点了点头，“这才对。”

拍摄结束后，白槿陶递给她一条干毛巾，“怎么样，碎了吗？”他半开玩笑地问。

寒紫兰接过毛巾，指尖还在微微发抖，可眼神却比之前坚定了许多，“碎了。”她轻声说道，“但好像……也没那么可怕。”

白槿陶笑了，伸手揉了揉她湿漉漉的发顶：“欢迎来到演员的世界。”

远处，付信广看着两人的互动，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对于白槿陶来说，比较有挑战的地方就是片中与寒紫兰的一段双人舞。由于他没有舞蹈基础，这场戏对他而言难度着实不小。为了能够完美呈现这段舞蹈，从进组开始，白槿陶就主动找寒紫兰练习起来。舞蹈老师只教了一遍，寒紫兰就基本掌握了舞步和基本动作，这对她来说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为了更好地配合白槿陶，寒紫兰还把男步也学会了，这样即使老师不在的时候他们也能继续练习。这回，寒紫兰充当了白槿陶的老师，他那不协调的肢体总是让她想笑，但她还是耐心地一遍遍指导、纠正，告诉他动作要领和技巧。这样一来，他俩戏里戏外都形影不离，白槿陶一有空就跟着她练习舞步，看得出他对这部分有些紧张，害怕自己会拖了后腿。

这天没有他们的戏份，他们约好去练舞。清晨的排练厅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清新气息，寒紫兰推门进来时，看到白槿陶已经在对着镜子练习舞步了。他的动作干净利落，衬衫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

“这么早？”寒紫兰放下背包问道。

白槿陶闻声回头，嘴角扬起一个克制的微笑：“想多练练这个转身。”他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侧脸投下细密的光影，勾勒出挺拔的鼻梁轮廓。

寒紫兰取出舞鞋，注意到他把矿泉水瓶摆得整整齐齐，连毛巾都叠成了标准的方形。这个细节让她想起第一次见他时的印象——像一株生长得过分规整的白杨，连枝叶都修剪得恰到好处。

练习开始后，白槿陶的表现堪称完美。他的托举稳而有力，每个节拍都踩得分毫不差。只是在寒紫兰纠正他动作时，他会不自觉地屏住呼吸，仿佛在极力控制什么。“这里手腕要再抬高些。”寒紫兰伸手调整他的姿势。白槿陶轻轻“嗯”了一声，立即按照她的指示调整。他的目光始终专注地落在镜中的舞姿上，只有耳尖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

午休时，叶野突然造访。叶野靠在门框上看了许久，才轻咳一声走进来。

“手腕再放松三分。”

叶野随手按下音响开关，“这里要像握着一片羽毛。”

白槿陶停下动作，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得透亮。他学着叶野示范的样子调整姿势，军靴在地板上碾出半个圆弧。三天前还僵硬如木偶的动作，此刻竟透出几分行云流水的意味。

“进步神速啊。”叶野挑眉，把矿泉水抛给他，“看来有人教得用心。”

白槿陶拧开瓶盖，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水珠顺着下颌滑落，在迷彩T恤上洇开深色的痕迹。他拿起水杯抿了一口：“还行，是老师教得好。”他语气平常，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门外。正说着，寒紫兰吃完饭抱着编舞本推门而入。

叶野提议要看他们排练，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

“那就跳一段吧。”寒紫兰主动提议。

乐声响起，两人的配合天衣无缝。寒紫兰的指尖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白槿陶紧随其后，军靴落地的节奏精准得令人惊叹。当寒紫兰完成一个漂亮的云手后仰时，他的手掌已经稳稳托住她的腰肢——距离恰到好处，既不过分亲密又不显疏离。

“肌肉记忆。”白槿陶突然说，他的声音很轻，却让寒紫兰心头一跳。三天前还磕磕绊绊的舞步，此刻竟配合得天衣无缝。她甚至能感觉到，他托举时的力道比昨天又精准了三分。只是在完成最后一个动作时，他的指尖微微颤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如常。

“漂亮！”叶野鼓掌，“小白你什么时候偷学的舞技？”

白槿陶笑了笑，低头整理袖口：“有个好老师。”他的目光在寒紫兰身上停留了一瞬，又平静地移开。

傍晚的雨戏拍摄时，白槿陶完全进入了角色。他扶住跌倒的寒紫兰时，手臂稳如磐石，眼神锐利如刀。只有在导演喊“卡”的瞬间，才会稍稍放松紧绷的肩膀。

“完美！”付导满意地喊道，“小白今天状态很好啊。”白槿陶点点头，接过助理小周递来的毛巾。他擦拭头发时，水珠顺着脖颈滑进衣领，在锁骨处汇成一道细流。

寒紫兰不经意间瞥见，突然觉得温度似乎升高了几分。

收工后，寒紫兰在自动贩卖机前遇见白槿陶。他听到脚步声回头，冲她举了举手中的咖啡：“要喝吗？”

寒紫兰接过咖啡，两人的指尖短暂相触。白槿陶的动作顿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如常。他靠在墙边，仰头喝了一口咖啡，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

“今天跳得不错。”寒紫兰说。

白槿陶转头看她，月光在他眼中投下细碎的光点：“是你教得好。”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

一阵夜风吹过，带着初夏特有的温热。寒紫兰突然注意到，他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水珠，在灯光下闪闪发亮。这一刻的静谧中，她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白槿陶看了看表：“不早了，我们回去吧！”他的语气平常得像在讨论明天的天气，只有微微绷紧的下颌线泄露了一丝紧张。

寒紫兰点点头，两人并肩走入夜色中，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