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
程芷惜一把攥住徐静沅手腕。
她从小随父兄习武,力气远超普通男儿,徐静沅吃痛,脸色煞白,秀眉微蹙,小声辩解道:“妹妹当真不知,否则怎敢主动提及?”
周长乐眼见徐静沅白皙纤细的手腕逐渐泛红,不忍道:“贤妃娘娘,您既认得腰牌,便请腰牌的持有者对质一番,真相自明。”
程芷惜摇头,将腰牌翻转,腰牌通体漆黑,正反两面刻有浮雕,正面一个大大的“玄”字,反面一只姿态桀骜神武却眯着眼的辟邪图腾,除此之外,再无一字。
她解释道:“玄铁腰牌不刻名,一来玄铁珍贵稀少,玄铁卫一旦更替,无法传接,二来避免内部勾结,玄铁卫各队之间身份不互通,是以腰牌只做队与队的区分。”
“这一块,出自巡逻卫。”
玄铁卫四队十八支,每队职责不同,分御前卫、巡逻卫、监门卫以及暗卫,其中巡逻卫六队,人数众多。
周长乐:“如何区分?”
程芷惜挑眉:“如何区分乃玄铁卫内部机密,怎么?周太医感兴趣?”
周长乐拱手:“下官不敢。”
徐静沅暗笑,程芷惜平日大大咧咧,对玄铁卫,对兵家之事却异常敏锐,她主动转移话题:“姐姐,您忘了,那花笺染了香,您闻一闻,指不定有什么头绪。”
程芷惜一拍脑袋,对啊!
她望向花笺与花笺上刺目的六个字,又有些头疼。
内心天人交战了片刻,终于闭眼嗅了一口,只一口,呛得她连连倒退,退至窗边,大口大口地灌窗外冷风,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道:“的确不是你的香味。”
徐静沅揉揉红肿的手腕,福了福身子:“姐姐明察秋毫,还妹妹清白。”
“少拍马屁!本宫没说完呢,这花笺乃供品,皇上只赏了宫妃与公主,虽不是你的香味,但也不是其他人的香味,别高兴太早,你没洗脱嫌疑!”
“本宫定要查明是谁胆大包天,竟然与玄铁卫不干不净!”
“还有这玄铁卫,腰牌卸给情人,活腻了!”
“婉茵,拿上包袱,走。”
-
元安懵懵懂懂看了一出大戏,心知自己闯了祸,偷偷扯周长乐衣角:“周太医,奴才错了。”
周长乐目光却凝在徐静沅腕间,如羊脂玉雕的肌肤上几道紫红勒痕盘踞,狰狞醒目,若立刻涂上玉容膏,佐以散瘀推拿手法,可消大半。
徐静沅感应到他的目光,不好意思地笑笑,放下衣袖,衣袖长长,遮住了手腕。
周长乐抬眸。
两相对望间,周长乐想,自己有一本推拿册子,那册子被他放哪儿了?下值后找找,找到便抄录一份,送来给她。
而徐静沅想,他怎么还不走?
被二人忽略的元安左看看,右看看,嘴一瘪,“哇”地哭了。
他“扑通”跪下,向徐静沅磕头,泪珠噼啪滴落:“娘娘,奴才错了,您罚奴才吧,不关周太医的事,奴才一人做事一人当,呜呜呜……”
二人同时吓一跳。
徐静沅弯腰搀扶,牵动腕伤,痛得她倒抽一口冷气,周长乐见状,连忙半抱半拎起元安。
“罚什么?你替本宫发现那个包袱,本宫要多谢你呢,”她一边安慰,一边从点心盘子里捻了块花糕,塞进元安嘴里,“甜吗?”
元安扯衣袖胡乱擦擦泪,嚼着花糕,打着哭嗝,鼓着腮帮子回话:“真的吗?嗝!很甜。”
“很甜便不许哭了。”徐静沅刮他鼻子。
元安点头。
徐静沅饶有兴致地瞧小药童吃花糕,瞧着瞧着,忽道:“绿蕊,拿木柜里那只虎头娃娃来。”
绿蕊一愣,眼神难以抑制地飘出几分同情,转身进寝屋,打开木柜,捧来一只胖乎乎的虎头娃娃。
虎头娃娃额头上用金线绣了一个“王”,肚皮被絮絮棉团撑得鼓鼓囊囊,肚皮后拖一条略显歪扭的短尾巴。
徐静沅举起娃娃,与元安的脸并排,笑道:“真像。”
元安偏头,一样圆溜溜的眼睛,一样胖乎乎的脸蛋,他摸摸娃娃:“真软和!”
“喜欢吗?”徐静沅问。
“喜欢!”
“赏你了。”
“哇!”元安将娃娃抱入怀中,两颗相似的脑袋一上一下紧挨着,“谢谢柔妃娘娘!”
徐静沅又端出一罐茶,天青釉罐身上点缀几瓣粉白桃花,揭开茶盖,清雅茶香混着桃瓣的甜润丝丝弥散。
“周太医,这是齐国去岁进贡的柳叶春,皇上赐给本宫,本宫分毫未动,周太医若不嫌弃,带回去尝尝。”
“娘娘,不必……”
“莫要推辞,”徐静沅轻声打断,她抱着柳叶春,垂眸道,“周太医,你性子刚正,本宫不绕弯子。”
“本宫身子不顶事,往后有个头疼脑热的,少不了麻烦你,你替本宫看诊,费时费力不说,想必还承受了莫大非议。”
“本宫再没个表示,于心难安。”
“柳叶春乃供品中的上品,即便不及宜妃妹妹礼重,亦是本宫一番心意。”
她托举茶罐,递向周长乐,衣袖随动作后滑,露出勒痕醒目的手腕,微微颤抖。
周长乐连忙接过。
“周太医未受宜妃娘娘赏赐。”元安抱着虎头娃娃,童声清脆。
“啊?”徐静沅一愣。
“下官曾说,学医时立誓,无论身份贵贱,一概倾尽全力,故而不应受赏。”
这倒出乎她意料,事关三公主,李蘅定然大方,权势、钱财、美色、奇珍异宝……周长乐竟全都不要?
“那……柳叶春便当作回礼,玉容膏玉珍膏让周太医破费了。”
“娘娘言重,不值几个钱。”
“药材不值,医术却值。”
徐静沅言笑晏晏,周长乐心中生出一阵恍惚,他不动声色地看一眼寝屋内的木柜,又看一眼元安爱不释手的虎头娃娃,眸色沉沉。
直到踏入太医院,元安仍不舍放下娃娃。
周长乐寻了个借口打发他出门,自己仔细检查娃娃,布料、丝线、棉团,都属寻常用料,若说有什么特殊,便是娃娃散发一股幽香。
周长乐捏紧虎头娃娃,方才,绿蕊打开木柜时,他无意一瞥,看见木柜里,上上下下摆满了娃娃。
可除了虎头娃娃,其他娃娃都一模一样。
都是兔子。
雪白绒布的身躯,浅绯细长的耳朵,以及嵌着不知名宝石的,红通通的眼睛。
几十只兔子或坐或卧。
木门开启的刹那,它们同时望向了他。
“嗨!干嘛呢?”
一只缠着厚纱布的手重重拍在他肩上,虎头娃娃“啪”地掉落,滚了两圈,沾上些许泥尘。
“江太医?”周长乐俯身,拾起娃娃。
“瞧你那弱不禁风的样,”江大江哈哈大笑,接着鼻翼翕动,伸头凑近虎头娃娃,“嗯?好熟悉的香……是漱心泉?”
“漱心泉?”
“清泉宫,柔妃娘娘的香,”江大江说一字,嗅一口,“我几年前问紫珠讨香方,小丫头不肯给,说什么我夫人和柔妃娘娘用同样的香不合规矩,她倒好,染娃娃,暴殄天物!”
周长乐拍了拍娃娃,道:“紫珠姑娘思虑周全。”
“什么思虑周全,柔妃娘娘都不介意,她一个下人倒蹬鼻子上脸,哟,柳叶春!”置于桌案的天青釉茶罐被江大江发现,他眼睛一亮,“真是柳叶春!周太医,好东西啊!”
“柔妃娘娘说是贡茶。”
“可不,柔妃娘娘家乡,齐国进贡的,每年只贡六十六罐,我在院判那儿喝过两回,香得叫一个舌底生津!”
江大江揭开茶盖,自顾自舀了一勺,柳叶春泡开,白瓷盏里漾出一抹新碧,他喉头滚动,招呼周长乐:“快,周太医也尝尝。
周长乐看一眼虎头娃娃,又看一眼啜饮咂舌的江大江,道:“娃娃是柔妃娘娘赏赐元安的,脏污了,他少不了闹脾气,我去洗洗,江太医先尝。”
江大江摇头:“朽木。”
周长乐打一盆井水,坐在院中,慢慢擦拭娃娃,他侧耳静听,江大江摇头晃脑,竟哼起小曲儿。
半柱香后,茶汤见底,周长乐回屋。
江大江又续一杯,嘿嘿笑道:“周太医,这一大罐,你一人喝不完,我替你分担些。”
“江太医喜欢便好,主子的赏赐,本就没有一人独享的道理。”
“是是是!周太医说得是,哎呀,你有这份觉悟,晋升指日可待!”
得了允许,江大江干脆翻出一个空茶罐,举起柳叶春便往里倒,倒了约莫一半,他掂量掂量,左右分拣,直至两个茶罐重量相差无几才罢手。
“周太医,一人一半,我不占你便宜,毕竟替柔妃娘娘看诊的机会是我让你的,你说是吧?”
周长乐晾起虎头娃娃,道:“是,江太医,昨夜走得急,没来得及请教您,柔妃娘娘身子孱弱,替她看诊,有什么忌讳吗?我刚入宫,怕冲撞了贵人,请江太医提点提点。”
江大江又掂量一下那半罐柳叶春,拖了把椅子在他身边坐下,道:
“老实说,柔妃娘娘这位主子,我还真舍不得让你。”
“她没那些虚头巴脑的规矩,待人和善,说话做事客客气气,唯一不足的是,两个贴身婢女脾气太过古怪。”
“逢年过节赏金银、赏物件、赏吃食,大方得很,若非……整罐柳叶春都是我的……”
“嗨,不说这个……”
“柔妃娘娘呢,没什么大毛病,隔三差五闹些头疼脑热罢了,不喝药不舒心,深宫中的娘娘嘛,娇贵些也应当,你开药,她喝,图个心安,反正紫珠会煎,又不麻烦咱们。”
一线灵光闪过,周长乐问:“柔妃娘娘的药,从前亦是紫珠煎煮?”
“没错,从来都是,让药童送药材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