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瑟本打算火上加油的。夜色弥漫,寒风簌簌,站在林间阴影之下,他沉下来的脸色看不分明,是察觉到这小狐狸动情了——一股甜腻、浓稠的味道。这让他有点怀念,闻着像是蒲氏在地窖里封了许久的酒酪……蒲氏已经不在了啊,时隔近年又没来由地想起她。
只这片刻的迟疑,发狂的赤雪已载着明琮远去,再为难小狐狸也乏味无趣。任凭她在身后如何叫唤,瑟瑟头也不回地走了。“爆炒青蟹,前阵子刚吃过;丹桂蜜糕,算了,济灵上次就搞砸了;红烧狮子头,想吃这个……不知他今晚要做什么好吃的?”
他忘了今天出门是要给济灵带些新鲜菜蔬回家的。向晚疑惑地看着雷瑟时,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今晚没什么好吃的,都是剩菜。”萧萧秋风拂过,瑟瑟身形变幻,如鬼魅般飘忽,一晃神已离开鹿苑,进了金吾城。
这会儿已开始宵禁,繁华的街道上只剩稀疏的灯火和定时经过的巡夜人。蒲氏丧身火场后,济灵一度将自己锁在草庐中滴水不进。过数日,瑟瑟终是无法再坐视不理,他冒着身份被戳穿的风险,说出了那条连接森罗的通路。
穿过深渊裂隙对他而言,风险不小。至高神族亲手设下的封印,逾数千年不过开了一道小口。他无法抗拒索托斯的命令,来到东方起初是为了策反森罗,只是这正事一拖再拖。瑟瑟漫步街头,望着风中摇曳的灯笼略略出神。叱咤西界,手段阴狠的他从未想过人世间会有那样的温柔,夜夜点亮回家的路等着他归来,明明自己只是来历不明又沉默寡言的外来人……他是对这份牵绊有些眷恋吗?呵,先前瑟瑟并不这样认为,他想他只是好奇蒲氏的爱能有几分韧性。
而他这回错了,蒲氏为了这两个儿子抛下性命不顾。他应该去想,这实在不够理性,冲进火场能做什么呢,但很奇怪,这次他没法那样做。他有几回隐约还觉察着济灵对他的恨,为什么完好无损的是他,无辜遇难的是母亲?大概从济灵深邃的眼神里,瑟瑟曾接收到过诸如此类的讯号。为此,恶魔的心脏竟也阵阵刺痛,有一阵都无法再调用邪力。
瑟瑟穿街走巷,推门而入时已近戌时。桌上的饭菜早凉了,济灵手执线香在蒲氏灵前絮絮轻语,见到晚归人也只皱皱眉头,没多说什么,想来瑟瑟不是初犯了。森罗一行,他见瑟瑟大展身手,那地界鬼王言语间显然知晓其来历,既如此,寻常的巡夜人自然逮不到他的。
“你去往生桥,应该寻到阿娘了。你没将她带回来。”这二人闯下森罗,连败数名门将,直到鬼王现身来收拾残局才停歇。鬼王自是一眼认出济灵真身,得知其此行所图后,顺理成章就提出那诱人交易。
生灵轮回流转,大道天成,活死人肉白骨,便是要越过规则行事,现成的法子便是要始源神力加持。鬼王给济灵指了方向,他可以先在那见到蒲氏的魂灵,然后决定是否越过往生桥去那冥河畔。见到神子再世,鬼王杂念颇多,普朗宁去过冥河畔,济灵若有心或能寻到些指引,这是鬼王该做的事。但看着济灵孤身一人前去的背影,鬼王和瑟瑟心情都有些复杂。
金发的少年已消散,唯有冥河畔乌木旁拘下几分气息,鬼王私心不愿拿来分享。而瑟瑟,他的心绪难以言说,收复神力对深渊的筹谋有助益,但他那时反倒隐隐不想推进下去。又有谁知他纠葛所在?或许连他自己也看不明白。二人都隐去内里潮流暗涌,瑟瑟提及索托斯的交待和深渊的境况,鬼王面上毫无动容。
索托斯不知九曜与森罗不只有表面的约定,更何况,圣人文森特再世时,西界倒是想独吞了这份好处,森罗对此无动于衷,九殿老鬼的不满都是压在心底。或许济灵再度出世能成为两界关系有所转圜的关键,鬼王眯着眼,打量瑟瑟身上的恶魔契约暗光浮动,言语间留了情面。只是这两人都没想通,等到济灵归来,身上确有神力初现,而没有带回蒲氏。
“那会你脸色很是不好,问了没有回答,我们也没再多说。”瑟瑟嫌弃地看了眼剩菜,没有动筷子的念头。恶魔不需要这些人类的食物,进食只是一种纯粹的乐趣,前提得要够美味,今天这些显然过于敷衍了。“鬼王说起,你未必能很快接受新身份,蒲氏的魂灵会暂时由他保管,但后来听闻你拒绝了。你选择让他放归进入轮回,我以为阿娘对于你,比任何事都更重要。”
济灵擦完烛台,在瑟瑟对面坐下,烛光打在他刚毅的面孔上,比起刚离开琼玑镇那会,分明多了几分内敛持重。向晚已跟着进了屋,也在桌边坐下,虽说是梦境,走了半天他却也累了。雷瑟靠在门边上,静静看着事态发展,这些旧事还是瞒不住了。
“确实该和你说清。我还不知你出身何处,若你能理解,或许能给我解惑。简言之,往生桥上,‘阿娘’听到我的呼唤从池底涌现,虽然神情、言语、举止都与生时无异,但我知道那不是她。”
“类似阿娘的灵体……为何那时不问鬼王?”济灵沉下眼,两手交叠,看眼神已陷入回忆:“我没做好准备。当我有些犹豫的时候,那东西开始痛骂我,她太沉不住气,明明已经很像了……若再耐心点我会被骗过。”
“你没提起,是你知道鬼王并不知情?”济灵只摇了摇头,显得有些遗憾,说道:“换做现在,或许能想到点办法。当日情景,若鬼王对此知情,便是有意欺我,我想你应付不了他;若不知情,那便问也白问。”
“那你现在想到的办法是?”“是信任。”济灵起身打开灯罩剪烛花,他看着有些犹豫,沉默又缓慢,回首却笑着说道,“我永远都信任你,你不说你的身世,我就不问。我想阿娘若还在,也会这样,我们是家人。”
瑟瑟一时无言以对,周身似有一团炼狱邪火烧灼,令他甚至呼吸都万分痛苦。他低下头扒拉两口早已凉透的萝卜丝,刻意避开济灵的眼神,竟是畏惧被看出点异样——蒲氏之死不能说与他毫无关联。
“戈壁上把你捡回来那会,我真嫌弃你。又脏又臭,满嘴叽里咕噜,脾气也暴躁,本来只想收留一段时间,后来府衙管不了这事,阿娘做主,说在外牧羊时,我也有弟弟照应。”济灵说到这又笑了,烛火映照出的黑影随着摇曳,张牙舞爪,几乎是要抓住瑟瑟那颗震动不安的心。“我哪需要有人照应,那时我便已有打算入仕,她就是心疼你,怕我心有芥蒂。现在想来,你定是有些术法,惯回讨人欢心,闯再大祸也不打紧。”
向晚探出脑袋从底下去看瑟瑟,忽然一惊一乍地叫唤着,像是发现新大陆般惊喜:“天哪,怎么感觉你要哭了!哇,真没想到,真没想到,你还有那么感性的一面。”他的话,没有如他所料的那般招到雷瑟的嫌恶。向晚疑惑着抬头看向靠在门边那人,他甚至装没听到这话。雷瑟不过在想,这梦境做得很好,织梦人落到他手上,有的是手段叫他后悔。
“说回来。”碗底已空了,瑟瑟没有抬起头,“你说信任,那是指什么。”他在尽力压制住自己,话语颤抖着,好在济灵真没察觉。“你信任鬼王?我看没有。我只觉他城府深,心思重,能压制森罗万鬼之人,如何能轻易放下防备,你我一路打杀下去,搞得乌烟瘴气。除非彼此信任,他一定愿意助我,我才能谈‘往生’这事的蹊跷。可若鬼王对此真不知情,就摊上大麻烦了。”
“是你不愿做你该做的事,你心虚。”瑟瑟的话没有让济灵感到难堪,他扒拉完烛火,坐下来捧起一卷书,算是大方承认了。“你要知道,在这之前,我甚至不确定这世上有鬼。森罗的见闻,我的来历,前不久我才坦然接受这一切。若鬼王所言非虚,我身上有绝世气运,那下一步去往何处就难决断了。”
“入朝为官这种事,不过举手之劳,只要你愿意。毫无疑问,你很快就会厌弃朝堂上种种无趣的把戏。”济灵笑着摇头:“那不重要,入仕只是对十载勤学最后的验收。我能感受到冥河畔涌入身体的那股力量,我也知晓它不属于这一方小天地。好比巨轮启航,航线未定,去往何处鼓动狂潮,这需要谨慎。”
向晚嘟着嘴,听到这也肃然端坐,余光撇到雷瑟,瞧见他投来不屑的眼神。“好嘛,人家有野心有抱负,你们就处处打击我。那他就是山巅明月,让他挂在人人心尖上,我泥塘里的□□,开心玩水!”
“还要走吗?”向晚听到那二人话锋一转,转头看到瑟瑟,他现在气息收束,显然是恢复如常了。“你知道我不属于这里,迟早要走的。先前以为你浪费神赐的机运,我想久留无用,不想看你当官,一想到那时你装模作样的姿态就支撑不住。”
“那也太不厚道,住我家,吃我家,想走了连去处都不打算说。阿娘这会就该拿着笤帚追着揍你。”济灵翻动书卷,执笔批注,没看向那人,脸上笑意更浓了。瑟瑟默不作声,起身把碗筷收了,推开厨房的格窗,风清月明,他深吸一口气,只静静站着,想来待在金吾城的时日还有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