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我给你看看我爸妈前几天发来的旅游照。”
林安说着,兴冲冲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指尖在屏幕上轻滑几下,点开一张色彩鲜亮的照片,递到我眼前。
照片上,两对中年夫妇赤脚站在被阳光晒得发白的沙滩上,身后是蔚蓝无垠的大海。
阳光在他们每个人的轮廓都镀上了一圈温暖的金边,仿佛定格住了岁月沉淀后,依旧蓬勃盎然的生命力。
正如林安所说,她的父母笑容灿烂地并肩站着,两人中间,赫然夹着一个等身的动漫角色兰翊的立牌。
而张七岁的父母则各自手里举着一个可爱的动漫玩偶,对着镜头做出搞怪的姿势。
“我当时还笑他们,举着这个不尴尬吗?”
林安收回手机,看着照片,眼里的光亮在放大。
“你猜他们怎么说?‘有什么好尴尬的?自己热爱的,被别人知道了又有什么不对?’我觉得这事儿一定得跟你分享一下,你看,即便是上了年纪的人,也照样有权利、有热情去追求自己喜欢的东西呢。”
我看着照片上那毫无违和感,洋溢着快乐与自由的面孔,心底某处被轻轻触动。
“见怪不怪啦。”
林安收起手机,语气轻松。
“我和阿岁的父母都是那种特别爱玩、心态超年轻的性格,偏偏我们俩,倒像是提前步入老年,喜欢宅在家里,不怎么爱出去浪。”
接着,她又眉飞色舞地讲起了父母在他们婚礼上各种别出心裁的“花活”——她爸爸如何穿着奥特曼的皮套郑重地给她妈妈献花;张七岁的父亲又如何带着一帮老兄弟在台上跳起活力四射的舞蹈……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她脸上洋溢着被浓烈爱意包裹的甜蜜。
听着她绘声绘色的描述,一股难以言喻的伤感却悄然漫上我的心头。
我不由自主地将这一切联系到我和时慕身上……
他的父母早逝于一场意外,留下他与奶奶相依为命,奶奶走后,他便真的成了孑然一身,在这偌大的人间独自生存。
而我的父母……父亲早年不知所踪,母亲也在前两年因肺结核撒手人寰,她生前倾尽所有让我学习钢琴,除了陶冶情操,更深层的原因,是希望有朝一日我能登上耀眼的舞台,或许能被不知在何处的父亲看到。
她唯一的心愿,就是找到他。如今,我也成了在这世间孤独漂泊的游魂。
我们就像两颗游离在轨道之外的星球,在最为孤寂落寞的时刻,偶然相遇,轨迹交汇。
遇见他,仿佛用尽了我毕生积攒的所有运气,而他,也恰好在我最需要慰藉的时候,出现在最合适的地点,像一束毫无预兆的光,照亮了我灰暗的世界。
……
“哎,讲了这么久,才发现时老板去哪了?”
林安后知后觉地环顾四周。
“他说,他想到处逛逛。”
“哦,到处逛逛啊……”
林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即露出一个了然的笑。
“我想……我应该知道他逛哪儿了。”
她笑着把我引向店铺的另一片区域。
我跟在她身后,穿过几个货架,远远地,便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我的慕慕,正蹲在某个角落的货架前,微微低着头,神情专注地在一排排闪亮的吧唧中仔细搜寻着什么。
“之前我和他一起来谷子店,我去扫荡祐知的周边,他就总爱在这块区域逗留。”
林安压低声音对我说:
“我问他找什么,他说看看有没有Secret的余量。我还问过Secret是谁,他告诉我那是宇大乐团以前的钢琴手,虽然退团了,但还是想碰碰运气,看看有没有遗漏的周边。可惜,他说唯一一本有亲笔签名的专辑弄丢了。”
她顿了顿。
“我跟你说哈,每次他要是幸运地买到Secret的周边,都会像宝贝一样,郑重地摆放在房间那个透明的玻璃柜里。虽然数量不算多,但每一件都是他的心头好。他之前还说过,不怕Secret退团,就怕……Secret会忘了他。”
她的话瞬间打开了我记忆的闸门。
我想起之前无意间闯入他房间时,确实瞥见过那个靠墙的玻璃柜,当时只觉得里面的陈列品有些眼熟,却未曾凑近细看。
那里存放的,竟然……都是我的周边吗?一个荒诞又带着些许甜蜜的念头冒了出来:
如果我现在问他,Secret和江郁,他会选哪一个?……额,这种幼稚得像小学生才会比较的问题,居然会被我拎出来自问自答,我不禁被自己逗得弯了弯嘴角。
“林安,你先去买单吧。”
我轻声对她说:
“我去陪他。”
“那好吧。”
她会意地点头。
“我和阿岁在外面等你们哦。”
“嗯,好。”
与她告别后,我放轻脚步,走到他身边,缓缓蹲下。
我的靠近还是惊动了他,他肩膀猛地一耸,整个人瞬间紧绷,原本松弛地搭在货架边缘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起来。
他倏地转过头,瞳孔在店内明亮的灯光下清晰地收缩了一下,待看清是我之后,绷紧的肩线才缓缓松弛下来,无声地吐出一口气。
“江郁?”
他语气里带着些许未散尽的惊吓。
“吓死我了。”
我浅浅地笑了笑,没有道歉,而是将视线落在他面前那排琳琅满目的周边上。
宇大乐团的卡通系列……距离我退团已经过去了三个月,这些卡通柄图还是老样子,只是……少了我。
当初团队提出要出卡通周边时,也曾根据我的形象设计了造型,但眼下这里,确实没有我的踪迹。
不知道是卖完了,还是压根就没有摆出来,我只看到他找得极其认真,修长的手指一个个拨开前面主唱、贝斯手闪亮的单人吧唧,执着地向最底层探寻。
“你在找Secret?”
我低声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微妙情绪。
他没有看我,目光依旧流连在那些吧唧之间,含糊地应了一声:
“对呀,看看还能不能找到漏网之鱼……哎,找到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孩童发现宝藏般的雀跃,只见他将前面几个主唱J.L.M的吧唧轻轻挪开,从最底层,小心翼翼地捻出了两枚孤零零的、印着“Secret”字样的单人吧唧。
“哎嘿嘿,还是给我找到了。”
他松了一口气,像是获得了莫大的满足,将那两个吧唧捧在手心。
我看见,柄图上的“我”,戴着黑色的鸭舌帽,口罩严实地遮住了大半张脸,一身黑色外套,双手插在衣兜里,造型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峻,与乐团整体阳光活力的风格显得有些割裂。
阳光、明朗、热情,是宇大乐团一贯的理念;而陌生、社恐、胆怯,则是我挥之不去的标签。
就是这样一个格格不入的人,此刻却被他如此珍视地捧在掌心。
我一时间有些恍惚,他正低着头,指尖无比轻柔地摩挲着徽章上那个模糊的身影。
店内的灯光仿佛也格外眷顾他,独独清晰地勾勒出他专注垂下的眼睫,在他脸颊投下小片安静的阴影。
他的指尖掠过之处,竟似带着一缕柔和的光晕,照亮了那个几乎快被世人遗忘的名字。
那印着“Secret”字样的徽章,在他指间仿佛被施了咒语,骤然从尘埃里焕发出光彩。
他此刻小心翼翼、如获至宝的侧脸,渐渐与当年签售会上,那个逆着光、笑着对我说“我喜欢你弹的琴”的少年重合起来。
原来,在那些不为人知的时光里,我与他的命运,早已被无形的目光之线悄然串联;
原来,我以为早已被埋葬的名字,竟在世界的这个小小角落,被人如此郑重地、温柔地珍藏。
……
“哎,帅哥,你也喜欢宇大乐团吗?”
一把纯净、温柔的年轻女声从身侧响起。我下意识地侧目望去,一个看起来像是学生的女孩,正睁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看着时慕,唇角含着几乎看不见的、羞涩的笑意。
“昂,是。”
时慕抬起头,礼貌地回应。
“太有缘了!”
女孩眼睛一亮。
“我也超级喜欢宇大乐团,特别是主唱J.L.M!他的音色简直绝了!那……帅哥,你喜欢谁呀?”
她充满期待地问。
“额……”
我瞧见时慕握着吧唧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了些。
在光芒万丈、备受追捧的主唱J.L.M的强烈对比下,“Secret”这个名字,似乎注定会显得黯然失色。
或许,我根本听不到自己内心隐隐期待的那个答案……
“Secret。”
他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坚定。
“我喜欢他。”
我猛地抬眼,看向他。
他背对着我,我看不见他此刻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他挺直的脊背和微低的头。
但那句“我喜欢他”,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清晰地敲击在我的耳膜上。
这……算不算是某种变相的表白?我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脑海里甚至不由自主地开始想象,有一天,他能站在真正的、活生生的我面前,对我说出那句:
“江郁,我喜欢你。”
……
“Secret?”
女孩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语气带着些许思索。
“嗯……是那个特别社恐、不爱说话的小哥哥吗?”
她歪了歪头,语气还算友善,但话语内容却像细小的针。
“我觉得他……好像跟宇大乐团整体的风格不太搭呢。他更适合单飞吧?说句实在的,不合适的圈子就不要硬挤啦,他肯定能有更好的选择。”
更好的选择……她这句无心之言,却意外地戳中了我内心的某个想法。
是,我也可以一个人,不依附任何人,独自闯出一片属于我的辉煌。
“就是……觉得有点可惜吧。”
女孩见时慕没说话,又补充道:
“这样一个人,突然就销声匿迹了。”
时慕没有搭话,只是低头看着手心里那两枚印着我影像的吧唧,默不作声。
片刻后,他才用一种近乎笃定的语气轻声说:
“他会出现的。他会重新出现在舞台上的。”
我不知道是谁给了他这样的信心,让他如此坚信“Secret”会重返大众视野,期待着一个早已退团的“我”会再次登台演出。
那语气,仿佛我的回归,只是为了他一个人表演,而他,是我唯一的观众。
女孩脸上的笑容显得有些勉强,她努力勾勒出一个上扬的弧度,眼睑却微微下垂,将那抹强堆出来的笑意高高托起,显得格外生硬和局促。
“哈,是吗?”
她干笑一声。
“那就……期待一下吧。”
说罢,她便拿着选好的J.L.M周边,转身离开了。
只剩下我还陪在他身边,看着他因刚才女孩那一番话,眼眸里流动着些许不易察觉的哀伤。
那原本明亮的瞳孔,此刻像是蒙上了一层薄灰,黯淡下来,仿佛在默默悼念着一颗已然陨落,曾短暂照亮过他夜空的星星。
“江郁……”
他忽然轻声开口,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迷茫。
“你说……他还会复出吗?”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心头一颤,瞳孔微缩。
会吗?我在心底无声地自问。
我确实曾想过,或许就这样度过余生,一直待在这片安逸的深山里,有花香萦绕,有自由相伴,更重要的是有他在身边,便不会感到孤独。
可是,他此刻却在殷切地期待着“Secret”的归来,盼望着那个我在舞台上闪闪发光的样子。
矛盾的心理像藤蔓一样缠绕住我,让我不知该如何接话,索性选择了沉默。
他好像也并不真的期待我能给出什么答案,见我没有回应,便也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将那两枚吧唧握紧,起身走向收银台。
……
已是傍晚时分,我们与林安、张七岁简单地在山外吃了晚饭,随后便跟着时慕,再次踏上返回深山的路。
晚风褪去了白日的燥热,带着山间特有的凉意,阵阵扑打在脸上,试图抚平我胸腔里那颗依旧躁动不安的心脏。
我依旧从后方环抱着他的腰,脸颊几乎贴着他的脊背,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呼吸时身体的微微起伏。
他的衣摆被风一次次掀起,柔软的布料扫过我的手背,引起一阵阵微痒的触感。
我将脸更深地埋进他的肩膀,感觉脸上的温度始终滚烫,没有丝毫要消退的迹象。
我抬起头,发现他行驶的路径并非直通山上的小屋,而是绕向了半山腰的那片花田。
他将车稳稳地驶入花田旁小房子边的顶棚车库停好,然后轻轻拍了拍我环在他腰间的手背,低声说:
“江郁,陪我走走吧。”
我们从半山腰出发,缓步向上。
树林重归寂静,脚下是积年累月形成的、松软的腐殖土层,踩上去只有极其轻微的窸窣声。
寂静,成了这里唯一的声响,浓稠得几乎有了质感,包裹着我们,参天古木的枝桠在头顶交错,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只在地面投下斑驳而迷离的微光。
然而,当我们偶尔穿过林木稀疏之处,仰望头顶时,看到的却是另一番壮阔景象——远离了尘世的喧嚣与光污染,深山的夜空展现出它最原始、最浩瀚的容颜。
墨蓝色的天幕上,星河如练,无数星辰碎钻般洒落,璀璨得令人屏息。
我们就这样,在万籁俱寂的怀抱里,头顶着无垠的星空,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沿着蜿蜒的山路向上走去。
彼此都没有说话,只有交错的呼吸和脚步声,融入这静谧的夜。
“江郁……”
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打断了我沉浸在星空中的思绪。
“我问你,你为什么对我的喜好……这么了解?”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我知道,从中午吃饭时,他就存了这个疑问,当时我没有回答,此刻,我依旧下意识地垂下了眼,视线落在自己脚下模糊的泥石小路上,一呼一吸之间,就是组织不起一句能蒙混过关的答案。
“我记得,我从来没跟你说过。”
他停下了脚步,眼睑低垂,目光并没有直接看向我,而是落在前方的某片黑暗里。
我多走了一两步,才随着他一同停下。
“我……”
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支支吾吾,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拼凑不出来。
冷汗从额角悄悄渗出,微凉的夜风带走了皮肤的黏腻,却带不走内心的慌乱。
大脑在飞速运转,怎么办?该编织怎样的回答才能瞒过他?该用什么样的语气才能显得可信?怎样的逻辑才能毫无漏洞?
……无解。
好像在他面前,任何伪装都无所遁形。
他仿佛有那么一种能力,能在某个瞬间,把我从里到外,彻底看透。
“如果我说……”
我深吸一口气,抬起头,迎着他并未看过来的方向,月光静静流淌在我身上,只有我一个被拉长的、若隐若现的影子,斜斜地映在他脚下的地面上。
“我们之前就认识……你会相信吗?”
我这句话,并非全然是谎。
认识,是真真切切地认识过。
始于那场签售会的一见钟情,而后是漫长无声的暗恋,贯穿了我几乎整个后半生,最终却连最简单的“我喜欢你”四个字,都没能说出口。
自觉惭愧,所以,我才来到这个梦境,想要重新弥补所有的遗憾……
“认识?不可能。”
他回答得很快,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否定。
“我很少出山,除了偶尔去参加演唱会,几乎不和人打交道。已经习惯一个人了,怎么可能会认识你?我对你……也没什么印象。”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肯定。
“而且……我的这些喜好,我只跟林安他们随口提过,从来没告诉过你。”
显然,他完全不认为我们有过交集。
也罢,现在对他来说,我终究还是个处于“初遇”阶段的陌生人。
来日方长,我总有时间和耐心,让他重新认识我,接纳我。
“那好吧。”
我妥协地轻声说:
“你就当是……林安她告诉我的吧。我前面说的认识,可能……也就是一面之缘的那种吧,你可能不记得了。”
“是吗?”
他语气里仍带着将信未信的疑惑。
我没再继续这个危险的话题,只是浅浅地“嗯”了一声。
他见状,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沉默再次降临,他随着我的视线,一同望向头顶那片璀璨而神秘的星空,随后迈开脚步,与我并肩,继续在这片无垠的夜空下缓缓前行。
夜风温柔地拂过沉睡的山峦,悄无声息地穿行在松林枝桠之间,带起细碎而温和的簌簌声响。
远处,巨大的山脊线在星空的映衬下,勾勒出沉默而温柔的轮廓,愈发衬得这夜空辽阔、澄澈,不染一丝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