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就月将斋中,赵铮坐在案前,一手扶额,目光涣散,不知看向何处。
长安递上一杯泡好的新茶:“殿下,驱驱寒。”
赵铮抿了一口热茶,依旧有所思的样子,双眉不展。
长安知道,他家殿下有什么事总是憋在心里,可最好的法子当是与人说出来才是。他等赵铮饮罢茶,才道:“殿下是在想北冥郡主的事?”
赵铮出着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答了句什么:“或许吧。”半晌,他忽然觉察出舌中清甜,才见案前有人恭谨侍立在侧,讶异道,“长安,你还在啊?”
长安温和一笑:“殿下,奴婢一直在。”
赵铮捏起那茶杯道:“香气袭人,与平常的有异,这是什么茶?”
长安道:“洛桑花茶。”
赵铮思索道:“洛桑花茶……可是洛城进贡之物?此间怎么会有?”
长安拱手道:“是宫中派人送来的。”
“宫中……”赵铮慢慢道。他凝视着杯中清茶,又不知在思索什么。
长安只得又道:“殿下是在想北冥郡主的事?”
赵铮一笑:“长安,看来今日我这斋中倒是飞进来一只与众不同的寒鸦。”
长安笑道:“有何不同?”
赵铮道:“一只趋暖避寒的鸦。”他一笑,倒是向那只寒鸦敞开了心扉,“我倒是没想到,君上会让穆襄王亲送北冥郡主入宫。”
长安道:“殿下,或许真像穆襄王说的那样,是要宫中教习郡主中原礼仪呢?”
赵铮瞧着杯中茶,摇晃起茶杯:“长安呐,宁王宫城的俪离台下,有一条混浊不清又深不见底的宫河,你知道吗?”
长安道:“奴婢知道。”
赵铮忽然起身,一路快步往□□的池塘边去,绕过曲曲折折的九曲石桥,走到水中央的亭台里,站在亭上“河清海晏”的匾额之下,倏然回身。
长安自然跟在他身后。
赵铮道:“那你知道,那宫河叫什么名字吗?”
长安笑着摇头:“奴婢不知,请殿下赐教。”
“它叫……山河。”赵铮退着上了亭台,“牧原之战惨胜之后,那个人将朝中文臣武召集在整个王宫,也是整个京州最高的那座俪离台下,那时我还在宫中,躲在河边一处寿山石后头,偷偷地看那个人……他说……”他的目光仿佛溯洄了光阴,同当年那人一般锐利如刀锋,“此河,今日起就名山河!孤,要寤寐之间,表里围之,将天下山河,尽收眼底!”
长安一惊,忙跪倒在亭前:“殿下……慎言……”
赵铮的影子倒影在浅浅池水之上:“他这是要将她困在这里,将我也困在这里,换他想要的!这是什么教习礼仪,这分明是……圈禁!”
长安急道:“殿下,君上之意,或许并非如此的……”他左顾右盼,还好这□□中侍从稀少,这会子应当多在前院里各自忙碌着,才松了一口气。
一颗石子落下,赵铮的影子在波澜不定又脏乱不堪的浅池中变得模糊起来。
“殿下,”长安平静道,“殿下不妨等一等呢。”
“等什么?”赵铮道。
长安指着水上,方才惊起一层涟漪的水面,此刻摇摆着几条黑鱼的影子:“水至清则无鱼,宫中如此,殿下也如此。”
沉默片刻,赵铮道:“好吧,等便等吧……”他随手捡起一块碎石,随意抛掷于池塘,果然不一会儿,便有一群密密麻麻的黑色簇拥成片,抢夺那天上掉下的馅饼。
“傻鱼。”赵铮立于柱边,悠然瞧着水面,“沈特使,还没到京州吗?”
长安无奈,殿下此人大约是生性劳碌,他对一件烦心事的所谓等待,无非是换一件事烦心罢了。他苦笑道:“沈特使常年奔驰于京州与边关,此刻大抵还在路上。”
赵铮又拾起一块小石子,放在两指之间摩挲:“十日了,他还未归吗?”
长安道:“昨日晚些时候,奴婢又去了一趟,沈宅紧闭,连那平时伶俐的看门小童也过了多时才来开门,见了奴婢还只开了一道门缝,说是特使未归,奴婢还想多问一句,门又匆匆关上了。沈家似是很忙的样子,奴婢没再打搅,便回了白虎园。”
赵铮将石子掷于水中,看着迭生的波澜:“有鬼。”
长安道:“殿下说的是?”
“正月年节,岂有闭门拒客之理?”赵铮笑道,“走,再探沈宅。”
“殿下等……”长安的话来不及说完,便跟在赵铮身后,刚过白虎影壁,正巧见着了长泰和刘奇,二人异口同声道:“殿下回来啦!”
赵铮径直往大门走去,背对着他们挥了挥广袖:“嗯,我出门啦!”
二人面面相觑,长安便在他们彼此呆滞的目光中,悄然一笑,随着赵铮出了门。
方才自京州城北门大片涌来的人潮人海已经散去,但适逢正月,街上依旧喧闹不断,转角炮竹声、小贩呼喝声、小孩哭闹声、酒楼猜拳声,各种各样的声音充斥在街巷的每个角落。赵铮想寻一条僻静小路,却处处无从下脚。
长安道:“殿下不喜热闹,不爱上街,不如还是回去吧,奴婢自行前去沈宅便可。”
眼前乌泱泱一片乌烟瘴气,赵铮叹道:“既来之,走吧。”
十字街口,只见一个身材高大之人朝地上一个摆摊卖萝卜的老头问道:“喂,你有没有看见一个粗腿、大眼、阔耳,呃……长嘴的……”
卖萝卜的老头呵呵笑道:“公子说笑了,小老儿在京州城卖了这么多年萝卜了,还不曾见过这样奇怪之人!”
那公子道:“谁说我问的是人了,我问的是一条狗,一条银灰色的牧羊犬!”
老头摆摆手:“没有没有!”
那公子又道:“好吧,那狗叫富贵儿,你若是见了那狗,报与我知,赏金十两!”
老头“哎哟”一声,把身边一个打瞌睡的小孩拍醒:“孙儿,快给这位公子哥儿去找狗去,找着了,十两赏金呐!”
小孩迷迷糊糊地,揉着眼便瞎找了起来。
赵铮蹙眉,对长安道:“十两找一条狗,世风日下……”
长安瞧着那人的背影:“殿下,那公子似乎有些熟悉,有点儿像……”
说着,那公子恰好转过身来,赵铮叫道:“陆承恩!”
陆承恩亦一眼瞧见了赵铮,飞奔过来:“殿下!”
赵铮道:“你做什么呢?”
陆承恩“嗯”“啊”地犹豫了一下,略显无奈道:“殿下,臣不能说……”
赵铮奇道:“你花重金找一条狗?”
“嘘!”陆承恩叹道,“殿下,不是我的狗……”
赵铮道:“那是谁的狗?”
陆承恩道:“好吧,殿下,我替冠英伯办事呢……”
“冠英伯?”赵铮越发奇怪。
陆承恩道:“不止我呢,这街上凡是找狗的兄弟都是冠英伯的人,喏,殿下,你瞧。”
赵铮和长安顺着他手指之处看去,果然东一个掏人家狗洞的,西一个问人家路人的。
陆承恩叉手道:“这个冠英伯,要我们给他找狗,还说一定要咬死是他自己找到的,真不知道发的什么疯……”
这和赵铮印象中的徐岑有些不同,但他无意再在这嘈杂的闹事逗留,正欲脱身走开,陆承恩又骂骂咧咧道:“不就是北冥郡主的一条狗吗,弄得比人都金贵……”
赵铮挑眉:“北冥郡主的狗?”
陆承恩答道:“是啊殿下。”
赵铮笑道:“那,听冠英伯的话,好好找!”
陆承恩想起了不久前寄到京州的贺信,拉着赵铮道:“殿下是不是忘了什么?”
赵铮瞧了一眼长安:“我忘了什么?”
长安不知,又一脸迷茫地看着陆承恩。
陆承恩笑道:“殿下不该夸我吗?”
赵铮和长安更加不知所云:“夸什么?”
“在那一群庸俗的贺词里,殿下第一眼看到的,难道不是我吗?”陆承恩有些小小的失落,提醒他道:“恭贺……”
赵铮蹙眉:“恭贺?”
陆承恩无语,只好一口气全部交代了出来:“恭贺新王!”
赵铮一时语塞。长安四顾,好在并无有心之人朝他们观望:“陆将军,请慎言。”
陆承恩疑惑道:“怎么,写得了,就说不得吗?”
长安道:“当今君上治下,宁朝海晏河清,不知陆将军恭贺的,是哪一位……”他的声音渐渐变得小声,“新王?”
陆承恩恍惚:“我,我并无此意,只是日前庆贺殿下生辰,临邑发出的书信早于殿下的及冠礼,不知殿下封属爵号,才说了‘新王’,我……并无其他之意……”
赵铮截住他的话:“你说临邑发出的书信?什么书信?”
陆承恩道:“就是那封军中数百名弟兄给殿下的贺信啊!我们都是粗人,不识几个字,那封信,写得如蚯蚓一般歪歪扭扭的……殿下,没有收到吗?”
赵铮心跳得怦然作响:“我只收到了徐季鹰的信。”
“是同一封!”陆承恩奇怪道,“那百人书,就附在冠英伯书信末页!”
赵铮的喘息变得急促起来,周遭乱七八糟的各类杂音声渐渐被阻挡在一层不可见的坚壁之后,此刻,他仿佛溺于汪洋之下,只能听见自己猛烈的心跳。
长安冷汗淋漓:“殿下……收到了冠英伯的信,但信中,没有那一页百人书。”
陆承恩喃喃:“殿下没有收到百人书,就说明有人拿走了,若他要拿信做文章,那我的那句狗屁贺词,岂不是成了殿下谋……”他的手心已被汗浸湿,“是谁,是哪个猪狗不如的东西拿的,不对,不对啊,殿下和冠英伯的书信往来,向来只有……”
陆承恩回过神来时,赵铮和长安早已消失在长街了。
今天是国庆八天假期后的第二天,人回来了,心还没有。[摆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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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11.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