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被风吹散的纸页,一页页翻过,却不知何时已经过了好几天。
晨光与暮色交替着,像老式钟表般不紧不慢地摇晃,而人却在这规律的节奏里,恍惚间遗失了时间的刻度。
亮灯的宿舍里,苏璟深站在窗前,看着那轮皎洁如玉盘般的明月出神,心绪却愈发沉重。
玻璃窗映着他的轮廓,远处的霓虹重叠在一起,像一幅未干的水彩画。
指尖触碰冰凉的窗面,哈出的白雾转瞬消散——就像他留在这个时空的痕迹,注定无法长久。
傀舍里,他身居侦查官一职,负责追查所有未记录在册的人魂死因。
一般正常死亡人类的生平都会自动记录在册,只有那些非正常死亡的人魂才会无所归所,不见生平。
就在不久之前,他临时受命一件棘手的任务。
调查南弋的死因。
接到任务的他,回到了四个月前的申城大学,化身申大教师,进入了特优班,迎来了南弋的加入。
自此之后,他就对这个学生格外关注。
直至那晚,缢相的出现,苏璟深才后知后觉,南弋的死亡八成是其造成的,故而并未被傀舍自动入册。
不过临死关头,他没有放任其殒命,反而救了她。
苏璟深知道这是不合规矩的,但是当看到自己的学生在面前坠楼时,他做不到熟视无睹,便奋不顾身地接住了人。
即使她本该死亡。
纵使他参与傀舍这么多年,对生死早就看透了,但是当有些人要死在自己的面前,他还是会动容。
夜风穿过半开的窗,撩动他垂落的袖口。
指尖凝聚的紫色光焰本该在亥时最浓的阴影里燃起通路,可此刻却像将熄的烛火般明灭不定。
咒言在唇齿间打了三个转,却始终落不到该有的音调上。
怎么回事?
疑惑像投入静水的石子,在苏璟深的脑中激起一圈圈涟漪,迅速扩散为怔愣的惊愕。
按照以往,每每他完成调查后,随着亥时的咒言响起,鬼狐会出现并且在他的任命书上盖章,完成一个交接。
就像人间销售的业绩,完成交接后,鬼狐便会带着苏璟深回到正常时空里。
几十年的惯例,从未有过偏差的交接仪式,竟在此刻毫无征兆地失灵了。
苏璟深压下翻涌的心绪,再次凝聚灵识,指尖的紫焰猛地一涨,比刚才明亮了几分,口中咒言清晰地吐出,每一个音节都带着不容置疑的灵力,试图强行撕开那无形的阻隔。
他全神贯注,灵识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再次狠狠刺向那片熟悉的虚无坐标。
砰!
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的墙壁,一股剧烈的反噬之力顺着灵识的链接猛地冲回,震得他指尖紫焰瞬间溃散,如同被狂风吹灭的烛火。
苏璟深喉头一甜,一丝腥气涌上,被他强行咽下,窗户玻璃上,他映出的身影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苏璟深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厉色。
他在傀舍任职多年,灵力深厚,连通鬼狐的术法早已刻入骨髓,这绝不是施法失误!
苏璟深肃然凝眸,后退半步,拉开架势,双手迅速结出一个更为繁复古老的印诀——这是更高阶的“召唤术”,以自身本源灵力为引,如同用巨锤撞击界门,通常只在紧急状态下使用。
幽深的紫光自他掌心爆发,不再是指尖一点,而是化作一道凝实的光束,带着沛然莫御的力量,狠狠击向窗外的虚空!
嗡——
空间发出低沉而令人牙酸的震颤,那光束击中的地方,空气似乎都扭曲了一下,但仅仅是一瞬。
紧接着,一股更死寂的力量如同深渊般反卷而来,不仅瞬间吞噬了他的紫光,更带着一种固执的“拒绝”意志,将他凝聚的力量连同探出的灵识,毫不留情地弹了回来!
噗......
这一次,苏璟深再也压制不住,一口暗红的淤血喷在冰冷的窗玻璃上,蜿蜒流下,在霓虹的映照下显得触目惊心。
剧烈的震荡让他眼前发黑,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了位,他踉跄着扶住窗框才勉强站稳。
他喘息着,额角渗出冷汗,眼中第一次出现了动摇。
那无形的壁垒,坚不可摧,它并非不存在,而是以一种绝对强势的姿态,彻底封死了他与鬼狐的所有联系。
为什么?这个疑问比之前更加沉重。
是谁有如此力量?是为了阻止他带回南弋的调查结果?还是说…因为他违反了规则而出现了意外?
不对,如果是这样的话,鬼狐更应该出现,最起码它会在盖任命书前先审判自己。
指尖的紫光彻底黯淡下去,如同他此刻的心情,所有尝试都已宣告失败。
疲惫和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他靠在冰冷的窗沿,胸口剧烈起伏,望着玻璃上自己狼狈的倒影,以及倒影后那片被霓虹和月光笼罩,却仿佛囚笼般的城市夜景。
月光依旧如水银般流淌,却再也带不来丝毫宁静,只剩下沉重的孤绝。
若仅仅是出现了客观上的意外倒还好,他最多等一段时间,但现在他最怕这件事情里还有其他什么变故。
咚咚.....
清晰而规律的敲门声,在这寂静的午夜宿舍里骤然响起。
谁?
苏璟深的心脏猛地一缩,习惯性的警觉如同电流瞬间窜遍全身,盖过了沉重的无力感和内脏的剧痛。
是姗姗来迟的鬼狐?还是被刚才的灵力波动引来的麻烦?
他眼中厉色一闪,几乎是本能地绷紧了身体,残存的灵力在经脉中危险地涌动,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噗......”
动作牵动了伤势,喉咙里那股被强行压下的腥甜再也抑制不住,猛地涌了上来,温热的液体瞬间充满了口腔。
不能被发现。
苏璟深抬手捂嘴,硬生生将那口涌到嘴边的淤血吞了回去。
铁锈般的腥气在喉管里灼烧,带来一阵剧烈的呛咳感,他死死咬紧牙关,将闷哼也强行咽下,额角青筋因这极致的忍耐而暴起。
他顾不上擦拭玻璃上残留的血迹,转身背对窗户,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线,用袖口狠狠抹过嘴角,确认没有新的血迹渗出。
同时,他的另一只手快速整理刚才因反噬而略显凌乱的衬衫领口,试图掩盖颈间异常急促的脉搏,每一个动作都牵扯着内腑的伤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但他强迫自己站稳,深呼吸,试图让紊乱的气息平复下来。
敲门声再次响起,带着点疑惑的耐心,“璟深,是我。”
与哲?紧绷到极致的神经骤然一松,巨大的落差让苏璟深身形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一股脱力感随之袭来。
“稍等。”
他最后瞥了一眼窗户,玻璃上那抹蜿蜒的暗红在昏暗光线下并不显眼。
苏璟深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强忍着内腑的灼痛,走向门口,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冷汗悄然浸湿了后背的衬衫。
门锁“咔哒”一声轻响,苏璟深拉开了门。
门外走廊的声控灯应声亮起,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安与哲清瘦的身影,脸上带着一贯的,略带歉意的温和笑容。
“白天太忙了,想着你这伤口的药该换了,再不换怕发炎,估摸着你还没睡,就上来了。”
他的目光关切地落在苏璟深脸上,敏锐地捕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苍白和额角未干的冷汗,“你脸色不太好,不舒服吗?”
“差点被你的敲门声吓死。”
他让安与哲进门,反手关上门,隔绝了走廊的光线,也隔绝了外面未知的黑暗。
安与哲提着医药箱走了进来,宿舍里,流淌着尚未散尽的血腥味,那双藏在镜片后的眼睛敏锐地一闪,不动声色地将药箱放下,看向后面行动缓慢的某人。
“发生了什么事?”
“受了点内伤。”苏璟深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脆弱。
这句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安与哲镜片后的目光瞬间凝固了。
他没有表现出惊讶的大呼小叫,只是那温和的笑意彻底敛去,眉头紧紧蹙起,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而凝重。
他快步上前,几乎是将苏璟深半扶半架挪到沙发边坐下,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怎么回事?”安与哲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透着沉甸甸的重量。
苏璟深避开了具体的细节,只是疲惫地闭上眼,“......一点意外,冲击力不小,气血翻腾,压不住。”
他省略了鬼狐灵力、反噬这些安与哲无法理解也无法触及的真相,只给出了一个医学生能听懂的表象描述。
“嗯。”
安与哲没有追问更多,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沉重的回应。
他转而熟练地拿出听诊器,冰凉的听头隔着薄薄的衬衫贴上苏璟深的胸膛。
宿舍里只剩下安与哲沉稳的呼吸声,听诊器细微的移动声,以及苏璟深因伤痛而略显急促的喘息。
吸顶灯的光束下,安与哲的表情专注得近乎肃穆。
他仔细听着,手指轻轻按压苏璟深的胸腹几处关键位置,感受着肌肉的僵硬程度和苏璟深因疼痛而瞬间绷紧的身体反应。
“肋下瘀伤明显,内腑有轻微震荡迹象......还好没骨折。”
安与哲的声音低沉,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向苏璟深确认。
他动作轻柔地解开苏璟深衬衫的几颗纽扣,露出精壮却此刻绷紧的胸膛,以及侧肋处一大片触目惊心,迅速蔓延开的深紫色瘀斑,边缘还带着肿胀。
安与哲的指尖在那片瘀伤上方悬停了片刻,仿佛被那刺眼的颜色烫到。
他深吸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带着一丝极力压抑的微颤,“忍着点。”
他不再说话,迅速而精准地行动起来。
先是用冰凉的消毒棉球小心翼翼地避开瘀伤最重的区域,擦拭着苏璟深额头和颈间的冷汗。
然后取出活血化瘀的药油,在掌心搓热。
当那温热的手掌带着药油贴上冰冷的瘀伤皮肤时,苏璟深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身体本能地绷紧。
“放松……”
安与哲的声音低沉而带着安抚的魔力,手上的力道却稳定而持续,由轻渐重,缓慢而有力地揉开那淤积的血块。
他低着头,额发垂落遮住了镜片后的眼神,但那紧抿的唇线以及微微颤抖的下颌,无一不将他内心翻涌的心疼暴露无遗。
每一次苏璟深因疼痛而肌肉抽动,他手上的力道就本能地放轻一分,却又强迫自己继续按压下去,因为这是让瘀血尽快散开的最好方法。
他处理得极其专注,仿佛这方寸之地便是他此刻的全部战场。
除了必要的指令(“抬下手”、“侧一点”),再无多余的话语。
整个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药油在皮肤上推开的细微粘腻声响,苏璟深压抑的闷哼。
沉默,成了此刻最沉重的语言。
安与哲用他专业的动作和无声的陪伴,将那份含蓄的心疼,化作指尖最温柔的力道和最坚定的守护。
他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宝般,小心翼翼地处理着好友的伤处,那凝重的侧脸在昏暗中,写满了无需言说的担忧与守护。
安与哲用纱布覆盖好涂抹了厚厚一层药膏的瘀伤区域,再用弹性绷带仔细地,松紧适当地缠绕固定好。
他的动作一丝不苟,直到打好最后一个结,确认不会滑脱才无声地吁出一口气。
“好了。”安与哲的声音带着一丝处理完棘手问题后的疲惫,但更多的是如释重负。
苏璟深靠在沙发背上,内腑的灼痛在药力的作用下似乎减轻了很多,“安医生真是专业。”
“你这副身体再来几次,就该去见阎王了。”
安与哲一边说着,一边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散落的药瓶、棉球和废弃的包装,动作刻意放的有些慢,仿佛在整理自己翻腾的心绪。
苏璟深看着安与哲沉默收拾的背影,那紧绷的肩膀线条泄露了对方尚未完全平复的心疼和担忧。
“那你可说错了。”
安与哲收拾的动作顿了一下,微微侧过头,镜片后的目光带着询问。
“要见也是见我那群同事,说不定还得调侃我两句。”
苏璟深无奈地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真实的弧度。
安与哲的到来,像一阵温和的风,短暂地吹散了他被困于此的迷惘,带来一丝人间的暖意和陪伴。
危机并未解除,困境依然存在。
但此刻,他却没那么太想回去了,因为这里还有一些东西让他产生了一些不舍的情绪。
“那让他们给你预先留个VIP位,好生照顾。”
安与哲站起身,拎着药箱准备离开,走到门口又停下,“你好好休息,有事随时打电话给我......别硬撑。”
他最后深深看了眼苏璟深,那眼神里有叮嘱,有未散的心疼,还有不容拒绝的命令。
“知道了知道了,安妈妈。”
苏璟深摆摆手,他的语调虽然随意,但蕴含着一抹真心实意的感谢。
安与哲没在多说,转身轻轻拉开了宿舍门。
走廊的光线再次短暂地涌入,又随着门扉合拢而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