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希丝毫不惧,甚至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祖母言重了。”
姚婴见她这副样子越发来气。
“青州的十万银,陶氏的三千金,看似不少,你道前线够烧多久?”
“祖母若肯开内帑,前线自不会缺银钱。”
“朕不肯!”
李希两手一摊:
“所以孙女不是在自己想办法了吗?”
姚婴捏着眉心长叹一声:
“我知你有励精图治的本心,但战事另当别论。”
“祖母说笑了,孙女还没有亲政呢,何来的励精图治。”
姚婴闻言冷笑。
“你都做到了这份上,谁还敢拦你这堂堂大魏皇帝?”
李希张了张口就要顶回去,忽的记起此事自己似乎理亏,当场便顿住。
姚婴见她如此,情绪倒平复了些许,竟头一次率先缓和道:
“我本就要许你亲政,是你偏偏不愿走我的路子,还一再扯上温无恪那厮。”
李希嗫嚅道:
“我也是没法子。祖母操劳半生,如今有意退隐将朝政让与我,可祖母底下世族未必这样想。我若不借温无恪的力来这么一番,往后仍要被他们拿捏,与如今又有何分别?”
“所以祖母也没打算怪你?”姚婴哄道。
李希轻声一哼:
“但祖母也没放过我,否则今日太后这下又是为何?”
“你总得容我发泄一回。”姚婴揣着手理所当然道。
李希也没话说了。
“明日早朝我便不去了。”姚婴突然又道。
李希一惊,猛然抬眼。
见此,姚婴好笑道:
“你不是都知道我欲退隐了吗?”
“祖母当真不与我一同……”
“怎么?”姚婴笑出了声,“到这份上,你竟紧张了?”
还很真有几分。但她说不出口。
“明日摆出就你同祖母顶嘴的气势来,别给朕丢脸!”
李希闻言也扬起一笑,定定地点头。
“亲政归亲政,”姚婴忽而转道,目光一利,“内帑你且莫要打主意。”
李希倒也没觉着能一举将权柄都拿来,只是心知姚婴这样全是为了阻挠她推进战事,竟生出几分不被理解的郁郁。
“无拂如今已占据羌地门户,我是断不会让她回撤的,无论内帑在不在我手。”
姚婴不置可否:
“你尽可以一试。战争于国力的损耗远超你如今所想。”到了没钱的时候,便是想撤也得撤,不想撤也得撤。
对此,李希只是眯着眼一笑:
“祖母怎知,到那时不会是祖母自己改变了注意呢?”
姚婴不欲理会她这幼稚的预言,只是摇了摇头:
“你从未经历过战争,不会明白。”说罢她摆了摆手。
李希会意告退,只是走时心中仍在暗想。
祖母又怎知,她没有经历过战争。
前世她花费了一生也未能与战争和解,最终也只能将战争变成自己手中的一把刀。
如今不过是轮回重演罢了。
生生死死,她熟练得很。
***
卯时,日头尚懒洋洋地趴在山腰,银月刚刚落下,残留的光辉将大殿外的石砖镀成银白。
朝臣们三三两两自宫门走进来,不时地打着哈欠,同身边同僚耳语几句私话。
忽的,他们的目光纷纷被一处吸引。
刚刚回京的女太常,头一次着一身玄色九卿官服,配银印青绶,大步流星地跨过宫门,年轻秀丽的脸上神采飞扬。
有几名老臣看不惯此情此景,正要出口训斥,却不料还未开口人已经走过去老远,只得悻悻收回伸、出去指指点点的手。
华晋自上任以来,先是离京征召术数贤才,后是组建衙署专攻《归藏》复原,至今未曾上过朝会。朝臣们自也乐得她如此,免去了朝上猛然多了名女子的荒谬情态。
今日这般反常,也叫其中些许人生出些不寻常的猜测。
众人入了殿内。
如今大魏三公,太傅、太保空置,唯有太尉王充,虽有太尉之名,但常年居于封地,并不参与朝会。三公之下,太常为九卿之首,但因卫尉温逊身据千户侯爵位,而今居于众卿首位。
华晋来后,其身位就在他身后,立于殿前显眼无比。
她站定到一众男臣之前,一派理所应当。
满殿哗然,但紧接着他们便没有心思注意华晋了。
今日殿上撤去了尊位前的帘帐。
侍人高呼,绛朱色的帝王朝服自殿后缓步而出,三两步,落座于空置已久的御座之上。
众人皆惊,还待去望那殿后还未出来的太皇太后的身影,侍人已再次高呼。
“跪!”
众臣慌忙下拜。
李希高坐于尊位上,垂眸俯视下方向她俯首的人群,忽有一阵恍惚,不知今夕何夕。
今夕可是梦一场?
她与余诃子曾无数次设想今时今刻将如何痛快,可不知为何,此时她只觉得……
底下的御座梆硬,硌得慌。回头可得叫人垫高些。
以往那些男帝屁-股都那么厚吗?
众臣最后一拜,李希赶忙回神。
“众卿平身。”
朝会正式开始,好半晌却不曾有人开口说话。
见此,头一次上朝的华晋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尽一步踏出来,恭恭敬敬地呼道:
“臣恭迎我主亲政!”
一抬眸,对上李希冕旒下含笑的双眼。
殿上唯二的两个女人相视而笑。
余下众臣终是回过神来,纷纷应和着下拜,齐声山呼:
“恭迎吾主亲政!”
这次李希却只摆了摆手,开口直接得如同刺客:
“‘恭贺’?朕看诸卿今日显得很是意外啊?怎么,见到朕,诸位不高兴吗?”
底下纷纷伏地否认。
李希哼笑一声。
“今日常朝,诸事便一一奏过吧。”说着她目光由远及近地扫过,终于落在最近处,松风水月般的一人身上,“温卿,那便打你开始……”
底下纷纷一咯噔。包括不幸被点中的温逊在内。
打过工的都知道,最怕老板早会点名发言。
这事反正太皇太后是没干过,她向来是等群臣准备好了自己说话。
眼下也只得硬着头皮,握着笏板,朗声缓缓道:
“……禀陛下,卫尉司以青州一案为始,正整顿上下,肃清司内疏忽职守的不正之风……”
朝会官员近百,便是一人一两句也足以从清晨到午后。
午时,女帝瞧了瞧高挂的日头,笑意盈盈地望着下头站到腿软的老臣们,忽然大发慈悲地道:
“今日便到这儿吧……”
她的目光落在因逃过一劫而面上一松的下一位老臣脸上,幽幽、道:
“……明日继续。”
那老臣脸色登时一垮。
李希隐住笑意,起身,在山呼中优雅离去。
回到章德殿,她神色陡然转冷,同随行的余诃子吩咐道:
“去将晁则叫来。”
朝会上御史中丞奏禀,称查得去年税数有异,请旨入右扶风寺清查。
如今右扶风冯威是明党中人,可其妻佟初是女学司业,与李希亲近。
朝会上御史中丞提及此事时,冯威并未出言相驳,一则是因为御史台的职责便是挑每个人的刺,今日也不过寻常之举,二则他自认有人相护,并不惧被查,反而若是驳斥倒还显得仿佛心虚。
可李希却不似冯威那般乐观。
御史中丞是御史晁则的副手,而晁则所为背后必定有姚婴旨意。
姚婴允了李希亲政的第一日,却授意御史台来这一番,她很难不疑此中有深意。
晁则很快便赶来觐见。
“去岁税收之事,晁公请细细与朕说来。”
比之上次在刑场上见,晁则许是从姚婴那儿又取得了什么底气,此时竟假作疑惑道:
“此事乃御史中丞查知,臣虽略知一二,却不知其中内情。不如陛下将御史中丞也召来,我二人一同细禀。”
李希闻言冷笑:
“晁卿,你御史台之事,御史中丞清楚,你却不清楚,朕是不是应当先治你一个玩忽职守之罪?”
她见他正欲辩驳,当即便摆手道:
“你也莫与朕来这套。你今日这一桩所指,你心中明白,朕也看得清楚。这案你想怎么查?”
晁则一愣。
御史中丞今日的奏报隐藏在众臣的诸多表奏里,女帝今日能立时便在众说纷纭中将此折挑了出来,他本就有几分意外。
她如今这话的意思是,明知姚婴此番授意的目的,且愿意配合?
“这……”晁则细细盯着李希的脸色犹豫道,“这案要怎么查,端看陛下的意思。”
李希神色不改:
“你若再兜圈子,我直接去问太皇太后便是。”
晁则一惊,姚婴要借御史台推出此事,自然是自己直接不愿出面,倘若这点小事他都不能帮着办好,往后姚婴那儿他便再也没有脸了。
于是他急道:
“都是臣不善言辞,这便与陛下详说!此案……”他顿了顿,措辞道,“这右扶风冯威,祖上便是前朝皇商,后修习于明哲书院,在本朝时考得了官身。如今冯氏虽不再以商事为主,但族中富庶……或许能解陛下如今之急。”
听过这番,李希半晌不曾言语,随后才道:
“这是太皇太后的意思?”
语毕见晁则张着口却不敢答,这才回神。
这句她本不该问,答案本就足够明晰。
姚婴明明不愿她为凉州军筹措军费,如今却将朝中“富户”的把柄送上门来给她。
这荒谬吗?
并不。
因为她送上来的是冯威。这便意味着姚婴是在逼她做选择——
明党还是凉州?女学还是凉州?
姚婴借着一个冯威,把朝中的线拧成了一股麻团,然后丢给她,告诉她,这是一道幸运多选一,且选吧!
而这乱麻之中,唯有她姚党置身事外。
李希当下只觉自己置身于戏台,而姚婴就是戏台底下观众席最中心的那个看客。她看着她挣、扎取舍,而她无论选择哪边,于姚婴而言都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消遣罢了。
她耳边忽的嗡嗡作响。
【李二娘你脑子没坏吧!跟这天底下最大的人精玩儿亲情?】余诃子的这句话忽而如同回响一般在她颅中回荡。
她深吸一口气,压着满腹的杂念去平息陡然加速的呼吸。
“你方才说,”她一字一句道,“端看朕的意思,又是何意?”
李希不知何时已转过了身,晁则此时对着她的背后并看不出她神情。
“依臣看来,”即姚婴的意思是,“此案可大可小。右扶风寺的税赋,也未必只是右扶风寺的税赋……”他正犹豫着还要不要再说直白些,已听到前头李希一声讽笑。
“晁公,你看朕的祖母多疼朕啊,这才头一天,便将这路都给朕铺好了!”
晁则再迟钝也听得出她语气有异,这下又不敢言了,只得立在当场等她答复。
姚婴的意思至此已然明确。如若此案停在冯威,那便是李希在明党、女学、凉州战事之间选。
如若此案再进,那便是直指统掌举国税赋的大司农朱颐!
朱颐族中人丁凋零,但朱氏有雍州百年基业,其祖业比之冯氏皇商只会多不会少。
而朱颐身为大司农,明面上是雍州陶党一派,实则朝中皆知他已逐步倒向温逊,如今分明是明党在温逊之下的最紧要的重臣。若说李希此番选择动冯威,她与明党之间还有回寰,但倘若是朱颐……
姚婴给她抛了一个大饵,动朱颐,唯一损害的便是她与明党之间的勾扯,却不仅能得到足够前线大半年的钱粮,还能离内帑更近。
若动冯威,则与明党之间还能够回寰,只是牵涉到佟初,女学必会受损。
李希此刻终于发现自己方才想岔了。姚婴并未彻底置身事外。
姚婴抛出了两个饵,看似李希咬哪个都无?,但如若她舍大饵而取小饵,便只能证明“大饵”,即失去明党支持的代价对李希而言太大,甚至大过女学。
姚婴不会容忍那样的选择,姚婴会放弃她!
今日这一局原来不是姚婴在看戏,而是她摆出来的一场声势浩大的试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