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什么佛诞就要孤去礼佛?”
靳羽柯指着自己满脸不可置信,“举国僧众万万计,还嫌不够,非得再添一把火?”
姬鹤扬正在香炉前拨弄香灰,闻言看也不看他,只道:“你这话有本事冲礼部去说。”
靳羽柯:“说也无用。”
说着竟瘫倒在榻上,仿佛受尽了苦楚,模样好不凄凉。
姬鹤扬看不过去,上前推了推他,被翻身躲过。
“离远点,烟味冲死了。”
姬鹤扬投去一个玩味眼神,转身走远,却故意捻了一撮烟灰在手里,靳羽柯不知有诈,猝不及防下被抹了满脸,当即呛咳起来。
“你……咳咳咳咳咳,你害死我有什么好处?!”
“你生场病不就不用去了。”姬鹤扬浑不在意,左右寻不到帕子,干脆在帘帐上擦了擦手。
靳羽柯无语,“哪有那么简单,名义上是礼佛,还不是为了拉拢人心。”
古人信仰虔诚,他那个便宜老爹更是对佛教深信不疑。
一想到要在繁忙杂务中抽出足足三天准备面子工程,他已是十分郁卒;再想到古代的佛寺道观不用上税,更是心如刀割一般。
姬鹤扬看他那样就知道最后还是要去,撇撇嘴,撂下一句“自己选的就少在那干嚎”,不顾靳羽柯不满的眼神径自走了。
临走时还“无意”把香炉撞翻,靳羽柯气结,却也无可奈何。
不知何时起姬鹤扬频频对他冷嘲热讽,两人关系本就不算亲近,靳羽柯一开始并未发现,等察觉到时也已经一头雾水,根本想不起来什么时候招惹过她。
思来想去,也只能是罗绮卫那帮小崽子又给她找气受了。
毕竟是自己将一群养尊处优的纨绔子弟交给对方训练,靳羽柯想到此处,难免心虚,面对她时不自觉就矮了三分。
之后一直到浴佛当日也未相见,期间许多琐碎事务,靳羽柯早已遗忘了这段小插曲,一心扑在即将到来的浴佛法会上。
时间随着繁重的政务艰难行进,等终于结束所有工作后,靳羽轲才恍然,明日就是佛诞了。
四月初八浴佛圣日,因其时值仲春,多有寺庙趁此时机举行庙会等,僧众、信徒并周边居民便可借佛游春,一解早春时繁忙劳作的辛苦。
办庙会、游街、庆佛诞,虽名为佛节,实则早已入乡随俗,成为又一民众聚会玩乐的由头。
靳羽轲一早沐浴过兰汤,换上熏染了檀香的金龙僧袍,乘车去往郊外的金圣寺。
行过山门,便进入寺庙所辖,庙会街市也由此展开。贩卖珍奇宝物、礼佛用具的小摊从山门蜿蜒而上,游人络绎不绝,叫卖声、谈笑声不绝于耳。
皇家车轿可直入寺院,又因今日乃佛祖诞辰,特许寺庙僧众等可不拜帝辇,靳羽轲没有下车的理由,只是掀帘远远观望,沿途不乏骑驴踏青、簪花戴环之红男绿女,市井百态、不一而足,便是大殿之下,亦可见寺人所置摊位,因人潮涌动,多将所售之物悬于柱上,穿堂风过,掀起一阵铃铃之声。
下车处早有僧人接应,随侍宫人打开罗伞宝扇,隔绝了外界窥探的视线,也阻断了靳羽轲好奇的心。
行过两重宝殿,隐约传来说书人的声音,离近了才知是佛诞法会,台上几名僧人摆出了戏班的架势,正绘声绘色地讲着希达多如何自摩耶肋下降生,台下观众托腮听得起兴,也不知得几分感悟。
靳羽轲好奇,多瞥了几眼,便有僧人解释道:“此为本寺传统,逢佛节庙会,人员众多,正为宣讲之机,而所至者多为游人,不通佛法,不喜经文,寻常法会总无人问津。
住持便改经为戏,融教于乐,亦为本寺招揽许多人气,香火日盛,而佛法亦扬。”
这不就是早期的旅游景点商业化?
靳羽轲愕然,没想到古人也有这样先进的想法,并非一味固守成规。
先时礼部奏表,希望由皇帝亲自主持佛诞祭典。祭仪十分繁琐,且需提前七日便入寺清修斋戒,因此被靳羽轲一口否决。之后反复磋商,定下仍由金圣寺住持执掌全局,靳羽轲只在跪拜后持香汤浴佛,再于法会结束后主持香汤分发等关键环节。
话虽如此,至浴佛礼结束,仍需全程守在法会场,因此靳羽轲只匆匆用过些茶水,便随僧众前去。
金圣寺正殿供奉两尊佛像,正面乃释迦牟尼,菩提悟道,教化此世婆娑众生,为本师佛;背面奉金圣佛母,是此地之主供佛,也是当今天子的生母。
二十年前,靳云之妻廉夫人为护城而死,忌日正是四月初八,靳云摄政后便下令此日为新历寒食,举国禁火,佛诞典礼自然不可开展。
次年有一云游僧人求见摄政王,称于梦中得见廉夫人登顶西方极乐世界,拜未来佛弥勒菩萨为师,将于未来世成就佛果,修成菩萨,届时享无边极乐,无量寿数。
靳云问他今生今世修成正果的法子。
僧人便劝说靳云为亡妻修庙供奉,佛家讲修行,也讲福报,只要靳云在今世以廉夫人的名义行善布施,便可为夫人在西方极乐的修行助益。
靳云又问如何越过菩萨,直接成佛。
僧人说,今世佛祖曾自孔雀腹中而出,于是尊孔雀为佛母,称孔雀大明王菩萨;如今只需为夫人认下孔雀为义子,尊夫人为圣佛母,即与菩萨无异,至修行大成,即成佛。
靳云便出资修建了这方金圣寺,令那僧人为住持,广纳僧众、行善布施,又在寺院正殿后修建园林,名为佛国极乐天,在其中豢养了一百零八只孔雀,作为金圣佛母道场。
因迁都后流民日多,金圣寺既受朝廷拨款,便被靳云作收容赈救之用,吸纳不少流民。
其中不少人因此结下佛缘,或遁入空门,或供养香火,金圣寺香火日旺,竟成了当地一宝刹,历经十余年,由众香客集资扩建成四殿四堂四台的一个佛寺,靳云亲笔题名金圣佛母寺,民间亦称佛母祠。
抵达时圣坛已香雾缭绕,上等檀香、沉香的幽甜气味浓郁芬芳,将一众人等团团围住。靳羽轲站在队伍之首领拜佛像,耳闻经声不绝,心中只念着仪式繁琐,不知何时脱身。
好容易捱到香汤浴佛,靳羽轲将僧袍袖口挽起,用一柄崭新的檀木水勺舀满香气馥郁的温水,浇在一尊手指天地脚踩莲花的金身太子像上。
佛诞浴佛之礼起源于佛祖释迦牟尼降生时九龙吐水沐浴其身的传说,因此其它祭礼可省,这一步却一定要由当朝皇帝这个真龙天子来做——便是其他寺庙不必拘泥于此,金圣寺却是万不能假手他人的。否则便是皇帝不孝。
浴佛需重复数次,一次毕,群僧诵经,信众继续跪拜,再浴佛,再诵经,再跪拜。
如是三次,靳羽轲已觉头晕目眩,强撑着完成第四次浴佛后再熬不住,险些失手将水勺丢到佛像身上,住持本在闭眼诵经,不知因何有所察觉,悄悄命一小沙弥来接引皇帝去殿后休息。
此时殿内外之信众皆长跪于地,同皇帝跪拜之处亦相隔数名站立诵经的僧人,因此并无人察觉这小小骚动。靳羽轲也知此事不宜声张,咬咬牙站起身,轻手轻脚地随小沙弥溜去了大殿背面的厢房。
过不多一会儿几名随侍宫人赶来,擦汗的擦汗、递茶的递茶,靳羽轲挥挥手让他们离远些,好呼吸几口新鲜空气,等缓过来了,就着清茶送食两片糖糕,才觉得神清气爽,气力又充盈起来。
但当下也不想再回祭典上跪着,干脆躲在厢房之中,数着时间,趁快结束时才回去主持分发香汤。
将淋过金佛的香料水一勺勺分给信众,取其清净业障,祈愿一切众生都能远尘离垢之意。
然而靳羽轲看着早已冷却的香汤,不免心下哂笑,幸好这浴佛节在初夏,若是隆冬时节,一勺冷水当头下,不知这羸弱身子受不受得住。
先接受香汤的几名信众谢过后即仰头饮下,看得靳羽轲一愣,他了解到的香汤浴佛礼成后都是信众分发香汤回屋沐浴,清洁尘垢,怎么还有直接喝的?
当时不好发问,待他回厢房熏沐自洁,预备再去拜金圣佛母像时才抽空问身边的沙弥,那僧人微微一笑,道:“陛下有所不知,这香汤浴佛法会中淋浴过佛祖金身都香汤自与寻常俗物不同,因其质本洁净,又得沐佛光,故有无上功德,饮之可净化心灵,洗清罪孽。”
靳羽轲得知并非人人都要喝那香料水,心下大定。
到沐浴时僧人抬来一大桶浸了檀香、**、沉香、丁香等名贵香料的热水,以要将人熏染入味的架势一瓢瓢浇到他脑袋上的时候,靳羽轲才知道,心安得太早了。
祭祀金圣佛母的仪式比方才浴佛更繁复,因为不只是敬佛,更融合了孩子祭奠亡母的孝心与思念。
靳羽轲对这位廉夫人并无多少情感,原主对她也没有什么记忆——她过世时原主不过襁褓婴儿。
但是出于一位为保卫家国壮烈牺牲的烈士的敬意,靳羽轲耐心地替原主完成了整场仪式,并由衷地希望在这个存在怪力乱神的世界上,她已在死后的世界寻得了安宁与幸福。
仪式完毕已日沉西山,靳羽轲原想赶回宫中料理政务,见天色已晚,夜间行路多有不便,干脆留宿寺中一晚,明早再回。
又忆起那莲花洞就在附近山上,索性明日一齐去了,也省得日后再跑一趟,便吩咐侍卫快马加鞭赶回宫去,传令明日一早将冉重钧接来寺里,一同寻景探幽。
侍卫领命离去,不料刚过晚膳时分,门外传来一阵马蹄飞踏之声,并阵阵喧哗骚动,竟是有人策马直入山门,纵马飞奔,一路至后院厢房前。
僧众自是大惊失色,以为有刺客来袭,靳羽轲却想到了什么,不禁失笑。
来人翻身下马,无需问路,直接推开正中一间厢房大门,果见心上人口噙盈盈笑意,支颐而待,桌上已备好两盏清茶。
冉重钧径直拿起一杯牛饮而尽,不似茶汤苦涩,只觉出一点清甜,又饮一杯,这次尝出是茉莉花水兑了蜂蜜。
靳羽轲看他两杯皆饮也不恼,见他喜欢,索性让宫人再盛两大碗。
又道:“这蜜酿茉莉清热润燥,最适合一日事毕后洗去辛劳,你戴月前来,也是辛苦,便陪我多用些吧。”
冉重钧听得这个“陪”字便怦然心动,就是苦药汤子也灌得下去,何况一碗糖水?又加之一路快马加鞭,的确有十分渴意,又一气喝了一碗。
靳羽轲慢慢悠悠地拿瓷勺舀自己那碗蜜酿茉莉饮,见他这样子像渴得狠了,反而不敢由他多喝,干脆聊起今晨山门外的繁华街市来转移注意力。
冉重钧“唔”了一声,他来得着急,并未留心周围风景,不过既然奔马无碍,想来那街市应当已经散去,就连寺内也是寂寥无人,只几个僧人在扫洒清洁,并无甚新奇,便照实说了。
靳羽轲还以为这街市会连办几天,没想到已经结束,颇有些意外。后又思索,许是前些天已办过,今日礼佛过后信众四散归家,游商也没了留在这里的理由。
冉重钧有些不满他顾左右而言他的态度,毛茸茸一颗脑袋凑上来,蓝眼睛扑闪扑闪盯进靳羽轲双眼:“不是说要约我去那莲花洞吗?我知佛信徒以为世界自莲蕊而生,珍之重之;全真以莲为悟道之境,气宗神祖。你如此喜爱莲花,是因为佛祖,还是祖师?”
靳羽轲怔愣片刻,原主的宗教信仰他并不清楚,他自己对佛道两家也并不热络。
正不知如何作答,突然忆起初见之时,雪夜中的殷殷良言。
少顷,应道:“我向来不信神鬼传奇,对莲花亦无过分喜爱。
却欣赏其正直不弯、清洁纯净,有君子之雅正端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