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景阳宫笼罩在青灰色的雾霭中,尚衣局的宫女推开殿门,一列宫人捧着鎏金水盆、紫檀木梳和铜镜锦帕等物,极轻巧灵活地鱼贯而入。
靳羽柯正蜷在锦被里,额角沾着几缕散落的墨发。“陛下,该起了。”为首的宫娥柔声唤道:“请陛下容我等为陛下梳洗。”话落便见皇帝睫毛颤了颤,翻了个身将被子往上拽了拽,喉间溢出半声含混的呓语:“再睡片刻……”
明黄色锦被宽大,将他整个人淹没其中。
“哎呦陛下!您这可怎么……”随侍的赵霖急得不行,外头更鼓已敲过五更三点,今日是大朝之期,各部奏折早堆满了御案,若是误了时辰就不好了!
靳羽轲皱皱眉,刚想开口让他别喊了,稍微清醒后意识到今日还有大朝,倏而惊醒。
再一看窗外暗沉沉的天色,立时露出一副显而易见的生无可恋脸。
“没看见朕还睡着么?”靳羽柯终于掀开被子坐起身,眼尾还带着惺忪的薄红,声音里却裹着三分不耐。赵霖吓得膝盖一软,差点跪下去,连声应着“是小人不好”,转身时却不慎带翻了茶盏。
琥珀色的茶汤溅在青砖地上,给这急吼吼的一天又添上几分混乱。
待宫人捧着冠冕玉带鱼贯而入时,皇帝已坐在妆台前任由侍女梳发。铜镜里映出少年帝王清瘦的下颌线,眉峰微蹙,眼底的倦色被脂粉稍掩,却到底藏不住这连着几日殚精竭虑的证明。
自钩吻案后,宫中暗流汹涌,便是她们这些不起眼的小人物都看得明白,这位少年天子是在用近乎苛刻的勤勉,警告那些蠢蠢欲动的人。
好叫他们知道,新皇不是傀儡,更不是可以随意拿捏的软柿子。
四下的宫人因为陛下晨起时的阴沉面色都不敢出声,动作极快地做着自己分内的事,不多说一个字、多走一步路。
一直到身披龙袍的帝王携威严仪仗浩浩荡荡地离开景阳宫的大门,她们才敢悄悄地松一口气。
类似的步骤每隔几天就要来一次,大朝日即使是帝王也不得不丑时便起来,年少登基的帝王被逼的如此勤勉必然会心下不愉,特别是钩吻案后,宫中几次清洗,上下人人自危,更不敢在如此敏感时候犯一点儿错处。
随帝王伴驾的仪仗可没这么好运气,他们必须一路护送帝王车驾到上朝的太安殿,再兢兢业业地做一早上不会动的摆件。
到太安殿时,靳羽柯抬眼瞥了瞥门外,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像是要下雨的模样。他伸手理了理冕旒上的白玉珠,忽然低笑一声。
“倒应了这天气,闷得人喘不过气。”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太安殿正殿前的汉白玉阶上已站满了等待上朝的官员。
皇帝的步辇碾过汉白玉台阶,一角绣着金龙的明黄划过,身后威严的仪仗井然有序。
这样的阵仗每隔几日便要上演一回,大朝日的规矩雷打不动——纵是万人之上的帝王,也得丑时三刻便起,净面束发,身着龙袍冕旒,待到辰时初刻,方能端坐在太安殿的龙椅上。
等帝王落座龙椅、一应仪仗渐次就位,破空的鞭声响起,在外面侍立等待的文武大臣按序步入殿内,梁朝逢五一召的大朝日才算正式开始。
靳羽柯独自坐在威严大殿的最高处,双目平视前方,冕旒垂下十二道玉珠,令殿下众臣看不清他面上神色。
“陛下,各部门奏报已按例呈上。”常遂安捧着朱漆托盘,上面整整齐齐码着六部百官的奏本。靳羽柯接过托盘时,指尖触到最上面那份兵部的折子,封皮上的漆印还带着残留的温度。
他垂眸扫过殿外渐次跪伏的文武官员,丹墀下的金砖泛着冷光,倒像是给这场精心编排的戏文铺好了台布。
第一桩要议的,便是西北军务。兵部尚书周启年的折子早被靳羽柯压在案头多日,今日出列上奏的却是兵部侍郎苗天来。那苗侍郎跪得笔直,声音洪亮如钟:“陛下,西北驻军粮草日绌,北境又需重兵防御,臣以为,可将西北并北部各营重编……”
“所为何意?”靳羽柯抬了抬下巴,目光如刀。
苗天来心头一凛,忙叩首道:“陛下明鉴,谢小将军原是北境守将,西扩虽是先王遗愿,然北境更为紧要……”
他顿了顿,感受着投在自己身上的无数道目光,喉结动了动,继续道:“臣以为,应将西北边防军、北境谢家军与征西军重新整编。征西军就近并入各地城防军,另设关都尉掌兵家要地;余者化整为零,散入边城充为兵户,待国家有所需时再征召入伍。”
殿内霎时静得能听见更漏声。靳羽柯望着阶下黑压压的朝服,忽然想起前几天夜里,周信修将整个细致的方案一条条讲给他听的样子。
白发苍苍的肱骨之臣跪在御书房里,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陛下,军饷吃紧非一日之寒,与其让这些儿郎饿着肚子守边,不如给他们田亩屋舍,也算全了他们为国尽忠的心。”
其实这种变相裁撤的举措,以他的视角看来也算是目前比较妥当的方案。自然实践起来时“再有余”的兵户不会少,但与其让这些好不容易组建起来的军队因为军饷问题就解甲归田各回各家,到不如用些田地屋舍安抚他们留在边地,亦是一种稳定局势的做法。
“诸位爱卿可有异议?”他垂眸摩挲着龙椅的扶手,指腹蹭过上面雕着的云纹。
那还是靳云任摄政王时亲手设计的样式,不知道当年的傀儡皇帝日日抚着这抹云纹是何等复杂心境,但如今,这云纹很令他安心。
殿上其余人听苗天来念奏折的时候神态各异,靳羽柯来回扫视,想也知道,兵户直接充入边城必然会动了一些人的蛋糕——原本这些利益可是完完全全归世家们所有,官职、税收、人口与无主之地,现在地被军队拿去了,其他的还会平平安安到他们手里吗?
但是,这样的目的却是为了变相地裁撤军队,如果不用土地安置多余的士卒,便只能让他们卸甲归田或是继续花着国库的钱养着。卸甲归田会触到皇帝逆鳞,他们还不能确定小皇帝的态度,而新朝至今桩桩件件都显露出延续摄政王旧制的意图。
如果新的秩序依然是过往的钱养战、战养权、权养钱的话,现在出头反对无疑是在挑衅整个朝堂的运行体系。
至少在这一体系正顺畅运转的当下,没有哪个士族想碰这个霉头。
只有户部刘尚书可以在这个时刻理直气壮地面露不虞,因为涉及落籍与土地的如此重大的事项竟无人事先与他商讨过。
若兵户入了边城,那原本归户部管的丁税、田赋、人口,岂不都要分走大半?众臣想着这念头,视线不自觉地朝刘柏亭瞥去。
但他们失望了,作为如今的另一个风暴中心,刘柏亭反而是神色最为放松的一个,连视线都没离开自己的朝笏,就好像这桩事与他无关一样。
其他官员看他不动如山,自然更不肯当出头的椽子。
“孔大人以为呢?”靳羽柯忽然点名。
礼部尚书孔裕圭打了个寒颤,忙起身道:“陛下圣明,此乃社稷之福。”
“崔大人?”他又看向吏部尚书。
崔清沅喉结动了动,最终垂首道:“兹事体大,还请陛下三思。”
“三思?”靳羽柯轻笑一声,“朕倒觉得,这是三思之后的良策。”他抬眼扫过殿内众人,“兵户编审、田亩分配,由户部协办;城防整饬、关都尉任命,由兵部主理。若有疏漏,唯尔等是问。”
周信修与刘柏亭同时出列领旨,本该引起争论的第一件政务就这么平稳地通过了。
就好像所有人都默认他们的皇帝依然在军政事务上拥有绝对的独断专定权,只要他们的旧秩序还在平稳地运行。
只是在那些无声交换着的眼神里,他们确信了,对御案后那人提起警惕的远不止自己。
大殿内跪伏一片,连呼吸都轻得像蚊鸣。靳羽轲望着那片黑压压的头顶,忽然想起周信修私下与他在宫外会面那次,老人将官袍换成一身先生一样的青色长衫,絮絮叨叨说:“陛下如今当雷厉风行,如当年的摄政王一般肃清朝纲。”
他当时只淡淡说了句“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可掩在袍袖下的手,却微微发抖。
他终究不是摄政王,没有那般积威,只能用这般雷霆手段,让这些人明白:他,才是这朝堂真正的主人。
按各部官员原本得到的消息预想,今日的下一项政务应该还是西北之事,且裁撤一事既定,与西獠的议和也该迎来一个终结。
靳羽柯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主动提出要在皇宫内增设罗绮卫一事。
“宫中增设护卫一事,众卿以为如何。”他忽然换了话头,阳光透过大殿前方洞开的四扇正门斜斜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无人应答,靳羽轲自顾自接着道:“先有钩吻一案,禁卫军分身乏术,朕想着,增设罗绮卫一部,以军中闲职子弟充之,担殿前护卫之责,分禁军之忧。”
话落,台阶上的帝王神色自若,“众卿,可有疑议?”
礼部尚书与吏部尚书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困惑。这罗绮卫来得蹊跷,既不属五军都督府,又不归十二卫管辖,倒像是皇帝私人的卫队。可当他们抬头望向龙椅上的少年时,终究没敢多问——自登基后,这位小皇帝做的事,哪一桩不是先斩后奏?
何况这也算是皇帝家事,他们就不好再多言。方才因兵户一事安静下来的大殿内此时仍浸在一片寂静里,吏部尚书崔清沅想到户部刘柏亭刚才的反应,也干脆当起了缩头乌龟,只惯例以兹事体大为由劝诫皇帝三思而后行。
“陛下……”崔清沅犹豫着开口,“罗绮卫事关城防,当与户部、兵部共商……”
“不必了。”靳羽柯打断他,“朕心里有数。”
崔清沅闭了嘴,额角的汗顺着鬓角滑进衣领。
按身份职责他不得不出言,但是这时候冒头,那滋味可真是叫人难受。
但他这句话还是提醒了靳羽柯,于是他转头看向主管城防的都尉使与禁军统领道:“那便容后再议,待孤与众卿议定一应事项,再颁布旨意。”
其实就是粉饰太平罢了,崔清沅顺从地没有再劝,安心地等议和一事被提出。
然而并没有,接着小皇帝命令六部三公各官员按例述职,等流程走完已是红日当空,就在所有人都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从大殿正前方突然传来两个字:“退朝。”
靳羽轲话落站起身,施施然道,兵部官员留朝共商大计,其余人等若无本启奏则依次退朝。
其他官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人壮着胆子抬眼一瞥,皇帝冕旒上的玉藻晃出细碎的光,殿外的阳光正好,照得他的龙袍泛着金红的光泽,倒像是裹了层血。
吓得纷纷一抖,不敢再看,更不敢多言。
其实这在靳云当政时本是再正常不过的安排,小皇帝登基后也只亲近兵部官员与禁军都尉等亲信。
然而如今竟连议和这样兹事体大之事都不与他们商讨一二,众官员心理素质差一点的险些当场色变,好些的也是面容沉肃,心下不知在想着什么。
待大部分官员退下后,大殿里只剩兵部的几位官员。靳羽柯解下冕旒,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紧握的手掌心里,那张夹在兵部尚书奏折里的字条已经被汗水浸透发皱,墨迹晕开,模糊的墨迹里只依稀看得出四个字:
“容后议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