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沈鲤收拾行囊,给了张大娘几百文钱,将奶奶托付给她照看。
两家比邻而居多年,张翠柳因公婆和丈夫早逝,她一个寡妇既要种田织布,又要照料两个孩子,若非李素莲相帮,她们孤儿寡母的也难成活至今。
她性子爽朗,对沈鲤道:“小鲤,你安心去将军府做事,现如今小梅和小荷都大了,十一二岁的姑娘家也顶半个大人,我们娘仨儿会好好照料李奶奶。”
“那就有劳大娘了。”
晨雾下,沈鲤回首看了看自家茅草屋,眼眶微涩,转身走进白雾中。
她来到将军府,跟着一个小丫鬟来到一间屋子里。
孙嬷嬷端坐在上首,沈鲤忙向她道了万福。
孙嬷嬷道:“沈小娘子,你今日入府做小姐的乳母,老身需好好儿与你立立规矩。”
“周将军是咱们的主子,他为人和气大方,从不为难悭吝仆从,但只一点,小姐是他的命根子,若是她出了什么差错,咱们这位好性儿的主子可是会大发雷霆的。”
见沈鲤面色紧张,孙嬷嬷吃了口茶,继续道:“你也不必过于拘谨,将军尚未娶妻,只需照看好小姐,你便可在府中安然度日,每月还可拿钱米补贴家用。”
沈鲤听了,心下略安,又听嬷嬷说了一遍府里规矩,这才跟着丫鬟去取衣裳、安顿住所。
周将军府共有四进,临街的倒座住着护卫、小厮,过了垂花门便是正房,用于将军习武与会客,第三进院是将军与小姐的住所,最深处是孙嬷嬷和乳娘、婢女的住处。
沈鲤随丫鬟穿过月洞门,途中见到几个洒扫的丫鬟,不经意瞥过,见她们都生得干净清秀,不像是寻常粗使丫鬟。
她旋即想到方才孙嬷嬷所说,将军尚未娶妻,暗自嘀咕,难不成这周将军是个极为好色的?
对这个周将军,沈鲤略有耳闻,从前庐阳府曾出过几个状元,将军倒是少有,更别说是他这样的少年将军。
听说他是因救驾有功,受了伤,圣上才允其荣归故里,任庐阳知府。
只是不知这小姐的生母是谁?为何不曾与将军成亲?
胡思乱想间,丫鬟已带着她来到了住所。
这是一间宽敞厢房,床、椅、桌、衣橱皆备,她与乳娘宋氏同住一处。
此时,宋氏正在前院中照看小姐。
收拾好床铺衣物,沈鲤换了衣裳,随嬷嬷一道去见小姐。
穿过院门,越走越是暖和幽静,沈鲤不禁疑惑,这寒冬天气,这股子热气是从何处来的?
孙嬷嬷眼角余光瞥到她的神色,淡声道:“前面便是小姐的住所,将军怕冬日寒气伤到小姐,便让人将后山上的温泉水引下直通入府,屋里又烧着地龙,因此才暖气袭人。”
沈鲤恍然,不禁想,这周将军不惜花费这么多银子,真真是溺爱小姐。
她心下一凛,需得更加谨慎小心才是。
比及热气更浓,两人也来到了小姐房前。
暖帘被小丫鬟子掀起,沈鲤随孙嬷嬷进了屋。
她悄悄抬眼打量四周,见房中布置雅致,缠枝八宝香炉焚着淡香,熏笼旁放着一张小榻,铺着柔软缎子小褥,榻上散落着几个小玩意儿,有拨浪鼓、陶响球,和两只憨态可掬的布老虎。
不远处,一个体态丰润的妇人怀抱婴儿坐在椅上,正轻晃身体哄着她玩。
孙嬷嬷笑问:“小姐今日吃奶可好?”
宋氏忙欠身回道:“禀嬷嬷,小姐吃得不太多,想是有些困倦了,我哄她顽一会子,待会儿饿了再喂她一回。”
孙嬷嬷颔首:“正是,小姐若是不愿吃万不可勉强,着恼了使她哭闹,被将军听到了又要担心。”
“是。”
“这个是新来的乳娘沈氏,以后你们一同伺候小姐。”孙嬷嬷指着沈鲤,“在府中你们是小姐的乳母,身份比寻常仆从尊重些,但且记得,专心照顾好小姐,切不可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两人忙道:“是。”
孙嬷嬷见她们乖觉听话,自起身去忙,她虽是嬷嬷,但实是将军府内正儿八经的管家,因曾对幼年孤贫的周将军多加照顾,这才有了今日的造化。
沈鲤先是到熏笼边烤了烤身子,驱散周身的凉气,这才来到小姐身边,好奇地看着襁褓中稚嫩的婴儿。
小小的脸,雪白粉嫩,微微张着的嘴巴小巧可爱,头发黑乌乌的,一双眼睛漆黑明亮,圆溜溜的像两颗黑宝石,直盯着她瞧。
沈鲤的心似是突然被什么给撞了一下,莫名地眼眶发热,她愣愣看着小姑娘发呆。
须臾后她回过神,笑着夸赞:“小姐长得真是漂亮,才这么点儿大的人就一副美人胚子,想必她娘亲定是个美人。”
宋氏低声道:“万不可在将军跟前提及小姐的生母,惹他不喜。”
沈鲤忍不住问:“为何?难不成将军厌恶小姐的母亲?”
宋娘摆了摆手儿,“那就不晓得了,只是我来府中一个多月了,从未听过小姐生母的事,将军虽疼爱小姐,可有时常看着小姐出神,那神色瞧着……”她轻叹一声,“似是有什么难言的痛楚。”
沈鲤心中惊讶,忙噤了声。
之后半日她专心哄小姐玩耍,待到晌午,宋氏喂小姐吃奶,沈鲤在一旁看着,不由地红了耳尖。
宋氏见她躁红了脸,笑道:“你面皮也忒薄了些,孩子都生养了,怎么见人喂奶还羞?”
沈鲤脖颈也红了,支吾道:“就、就是不太习惯。”
宋氏安慰道:“总有这么一遭,时日久了便惯了。”
沈鲤小声问:“宋姐姐,你每回喂奶都有人旁观吗?”
“不是,今儿是要给你看看小姐才如此,平时我都是在屏风后。”宋氏笑了笑,“咱们虽签了卖身契,但怎么说也是小姐的乳母,还是比奴婢强一些。”
吃罢奶,小姑娘又犯了困,临睡前又溺湿了包被,两人哄着她擦拭干净、换了衣裳,宋氏将她哄睡下,沈鲤则去院中打水,给小姐洗衣裳。
有小丫鬟子在小姐床边守着,宋氏也卷起衣袖走了出来。
“做乳母就是整日里围着孩子打转,喂奶、拍嗝儿、陪玩、哄睡,伺候吃喝拉撒,洗澡洗衣,都是些零碎磨人的活计,在这儿做这些,每月还有月钱领,咱们在自个儿家时也做这些,却是半个子儿都没有。”
宋氏说着,与沈鲤合力将水桶吊起,与她一起拎起水桶倒在盆中。
沈鲤道:“我晓得的,只是我笨手笨脚的,以后还请宋姐姐多教我做事。”
“咱们都是一样的,我也只是痴长你几岁罢了。”宋氏一面洗衣服,一面问,“你十九岁吗?瞧着真不像,身子这样纤细,倒更像是个姑娘家。”
沈鲤生怕旁人发现她尚未生子、却有奶汁的秘密,忙笑着解释:“我自小便偏瘦,生了孩子也是这样。”
“真让人羡慕,”宋氏指了指自己的腰腹,“哪里像我,孩子都一岁多了,我这里还是鼓鼓的,看着就恼人。”
沈鲤脸色微红:“我这是太过干瘪,宋姐姐这样丰腴的才是好看。”
宋娘轻叹:“只可惜,在府中做乳娘每十日才能回家一趟,我家官人又不是个老实的,时日久了,只怕……”
她蓦地顿住,讪笑一声,“我多言了。”
沈鲤摇了摇头:“宋姐姐这是信任我才说这些,自古男儿皆薄幸,姐姐想开些才好。”
宋娘道:“嗯,自打嫁入他家,酸甜苦辣皆尝遍,我是为了我的女儿香儿姐,没什么想不开的。”
两人边低声说着话,边把衣服被褥洗了,拧干悬于院内的晾衣绳上,洗干净手方才进屋看小姐。
小丫鬟安儿已将散落在各处的小玩意儿收拢齐整,见两人回来,忙给倒了热茶。
同是年轻妇人,年岁相差不多,宋氏本就是好相与的,见沈鲤生得娇俏玲珑,私下便叫她小鲤,如妹子般相待。
到了晚夕,宋氏留下陪小姐过夜,沈鲤陪着照料至就寝,至二更天方回房歇息。
因一整日都不曾处置奶水,沈鲤胸口涨得厉害,红着一张俏脸坐在床边,白生生的手指忙乱许久,可口中还是泄出些许声音。
恰逢孙嬷嬷过来看她,听到这声响后,教导道:“小娘子不妨想想你男人在时的光景,那样挤得更快些,你也可少遭点罪。”
黑暗中,沈鲤瞬间红了脸。
静默许久后,她声若蚊蝇:“嬷嬷我晓得了。”
及至夜半,沈鲤方梳洗睡下。
翌日五更天,天还朦胧黑着,便有小丫鬟子来敲门,“沈乳母,该您去照顾小姐了。”
沈鲤觉浅,忙应了声起身梳洗更衣。
她记性好,不用丫鬟带路便来到了小姐的住处。
宋氏满面倦容,叮嘱道:“小姐昨儿睡得不甚安稳,醒了数回,我哄着才睡下还未吃奶,小鲤你待会儿喂她时仔细些。”
沈鲤忙答应下来,接替她照料小姐。
她虽没照顾过孩子,但常年照顾奶奶,做起事来也算得心应手。
给小姑娘掖好被子后,沈鲤望着她雪白可爱的面容出神。
自昨日见到小姐那刻起,她便有种奇怪的感觉。
既有种似曾相识的熟稔,又似是某种难以言喻的酸涩。
沈鲤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见天光渐亮,她轻手轻脚地打了温水,洗净胸口,准备喂小姐吃奶。
小姑娘醒了,张舞着小手,睁着乌黑溜圆的大眼睛直看她,沈鲤心口一软,甜笑着俯身将她抱起。
“小姐你在看什么呀?还记得我么?”她坐在床边柔声哄问,见小姑娘撅着小嘴巴,下意识地往她怀里钻,触碰到她时,沈鲤倏然涨红了脸。
小姑娘力气小,动作斯斯文文,沈鲤倒没觉得不适,喂完之后,她拿软帕擦拭善后,掩好衣裳,她轻拍奶嗝,悄悄松了口气。
事情比她想的似乎要简单些。
自那日起,沈鲤便在将军府正儿八经地做起了乳娘。
小姐乳名岫姐儿,才两个多月大,两个乳娘照顾她一个小人儿绰绰有余。
闲暇之时,沈鲤便拿起针线做些绣活儿,做鞋、荷包、帕子等物,积攒得多了,便托小厮从后院角门拿到街上卖。虽挣得不多,倒也是一个进项。
孙嬷嬷看在眼里也没说什么,几天冷眼旁观后,她见沈鲤颇为勤快能干,照顾小姐也极为用心,她想多挣点钱贴补家里也是人之常情。
而沈鲤入了将军府六天,都不曾见过周将军一面。
只有一次,轮到她来照顾岫姐儿时,方拐至廊下,便瞥见一抹离去的身影。
那人身量颀长,穿一身银色暗纹绣花袍,肩宽腰窄,衣袂翻飞。
沈鲤微微晃神,不知怎的,想到了在戏台子上见过的俊俏书生。
将军他……似乎并不是她以为的,五大三粗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