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风月 第95章 第 95 章

直到谢蔹与谢清安带来的五千精兵折损近半，健康城南远外百里外方才燃起信号。

夜里绽放的烟火璀璨，谢蔹与谢清安抬头看去，他们抹去脸上的鲜血，振臂一呼高声大喊“撤退。”

原本在酣战的侯栾回头看着那隔了一座健康城的璀璨烟火，忽的明白什么，他朝着已经没入黑暗之中的兵马大骂，气的一刀砍向身侧的副将却也无济于事，看着这样暴怒的侯栾，谢清安与谢蔹觉得心中畅快。

侯栾知道中计，不再犹豫果断放弃追谢清安与谢蔹转而攻城，果然没了誓死守卫的羽林军，健康城门轻易被迫，只城内断壁残垣，空无一人，与侯栾期望的金银遍地相去甚远。

被破开的健康城门，在黑暗之中犹如胸前破开了一个口子奄奄一息的巨兽，远处隐藏在暗处的谢清安紧紧盯着这一切的发生，手中沾满了鲜血的刀被紧紧的捏着。

健康城是他们被狼狈赶出北地故土之后的信仰，有生之年还未来得及光明正大的踏入着一座新的王都一步，便已然不得不弃城而去。

如何能够不心酸，不禁责难：“若不是褚绍不肯出手，我们也……”

言未全，意已尽，谢蔹亦是胸中难受，今夜他们死了这么多辛苦聚集起来的战士，却始终踏不得这健康城一步。

这对于对着南梁寄予厚望收复故土的人，是极大的打击。

饶是伤感复杂，却还是极力克制，他安抚谢父：“褚绍狼子野心是我们看走了眼，但是好在如今宣王殿下已经将陛下与朝廷百官救了出来，以宣王殿下的心性，定然能够东山再起，收复故土。”

言及萧笈与救出来的朝廷百官，这些人在谢家父子眼中都是希望，只要朝中的精锐还在，夺回健康城，夺回北地指日可待。

振作精神，谢清安起身带着剩下的兵马绕过健康城南下去与萧笈汇合，没有太多时间给他们伤春悲秋，他们还需要护送陛下去会稽郡。

暗夜潇潇，密林之中刚刚从健康城中逃出来的百官惊魂未定，他们面容枯槁犹如惊弓之鸟，被困这十日让他们心底里对侯栾的畏惧达到了顶峰。

他们不敢回想健康城内那犹如地狱的日子，更害怕再被侯栾抓住生不如死。

曾为了鼓舞士气，南梁帝萧桓曾亲自带着被困的百官去城墙上去振奋士气，也正是这一次，包括王谢在内的满朝文武百官，彻底被侯栾震慑住，让他们将对侯栾的畏惧刻进了骨子里。

他们亲眼看着侯栾在城楼之下将抓住的士兵绑在柱子上，片下血肉在锅中涮熟了食之。

侯栾的毫无人性，让他们意识到他们面对的是怎样残忍的敌人，就算如今从健康城中逃了出来，却还是在心底里怕极。

看见萧笈停下，路西有人开始不满，质问的声音渐渐响起，皆是质问萧笈为何要停在这里，为何不继续南下。

他们担忧他们逃的还不够远，侯栾随时可能带人追上来让他们再度跌入噩梦之中。

死守了健康十日几乎未曾合眼的张园胸中悲意难以抑制，他双目血红，怒言：“若无谢清安与谢蔹将军相助，我们怎么会有机会杀出重围，此时若不接应他们，叫他们落入侯栾小儿手中，岂不寒了众人的心。”

若是此时背信弃义，日后还有谁敢仗义相助，这个道理所有人都懂，却偏偏这一刻也不愿意多等，让人不免失望。

寂然片刻，王朗的声音响起，他声音凉凉，隐带威逼之意，他道：

“谢清安与谢蔹手上不过五千流寇组成的精兵，现下也不知还剩下多少，我们这却是有南梁的天子与重臣，孰轻孰重还需要分辨？待到了会稽郡，王朗定会命王氏定出兵夺回健康，若谢清安父子遭遇不测，陛下会下令重重封赏，给他们几辈子都挣不来的家族荣誉。”

谢元衡被擒，谢氏三万兵马被侯栾袭杀，如今天下虽然还是萧氏的，能够依仗的却只有王氏了。

何人不知何人不晓，讨好王朗比讨好萧笈更有用，纷纷附和。

唯张园与萧笈定定看向南梁帝，期望天子下令，让王朗不好再接着以帝王安危的名义先行南下，可终究是良久无言。

张园眼中的亮光渐渐熄灭，他垂下首沉默着，不再争辩，萧笈心中也唯余失望。

终于，萧笈动了，他走到萧桓面前数十步外停下，如同一个臣子而非父子一般，单膝跪在地上向南梁帝萧桓抱拳，恭敬而祈求道：“请陛下下令王司徒护送陛下继续南渡，准臣率张将军与五百兵马在此等候谢清安父子。”

此时，南梁帝终于开口，本以为他会推脱几番，却不料他却目光冷冷问跪在地上的萧笈：“宣王殿下可知该如何同谢清安父子说？”

经过这一场战事的洗礼，南梁帝萧桓学会的并不是居安思危，识人善用，而是自私自利，刚愎自用，一国天子如此，没有什么比这再让人失望的。

萧笈面对这样的天子，这样的父亲，不知是何种心情，黑暗之中看不清楚他眼中的神色，良久之后只闻一声恭敬的“臣知晓。”便再无话。

南梁帝带着百官继续南下，走的毫不留恋，本来已经疲惫颓然到了极点的张将军却还看着一手提携自己的萧笈担忧，他轻声：“殿下？”

“没事。”萧笈的声音在夜色中很轻，轻的几不可闻，轻的让人嗅出一股悲意，刚刚持刀一马当先杀入城中带出他们的清贵男子，这时候却仿佛一下子被压弯了脊梁。

他看着不远处惊慌害怕却又澄澈的目光，复又将脊背挺直，他们从健康带出来的百姓，都随着萧笈留在了此处等着谢清安父子。

天子朝臣无情，百姓却有义。

不知是一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之后，窸窸窣窣的声响传来，闭目的张园咻的一下睁开双眼，他先是看向立在溪流边站了不知多久的萧笈，后又死死的盯着发出声响的暗处，从未收回鞘的刀被暗中握紧，只待看清楚来人是侯栾，便会奋起搏杀。

直到看清楚了来人不是侯栾，又见萧笈终于动作，才蓦的一下子松懈下来，他将刀挂回腰间，沉默的跟着萧笈上前。

这是萧笈与谢清安谢蔹约定的汇合地点，只是晚上不宜辨别方向才花了这么长的时间，萧笈没有责备，只道：“谢大将军，谢小将军，你们可顺利？”

谢清安先朝萧笈行礼过后，方才忍不住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兵马，萧笈也顺着目光看了过去，折进去了近半数人，如何算得上顺利？不过谢清安又露出点笑意：“总算是将陛下他们救了出来，陛下他们人呢？”

谢清安笑意未退，他的面上带着期待，不为邀功，只因为要面见天子，但却察觉出萧笈脸上的浅笑淡了下来，忙收拢了目光，不敢置信，面露悲痛：“难道……”

难道没有救出萧桓与群臣，若是如此，谢清安心中难安，若非他来的迟了，不会如此。

即便谢清安未曾食南梁朝廷半分俸禄，却仍旧将未能既是救健康之困的责任揽在自己身上，认为他应当为天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谢清安父子越是如此，让萧笈越是不知该如何开口，见此情状，还是谢蔹看出端倪，他率先道破道：“可是陛下先行南下，只留殿下在此等我们？”

正是如此，萧笈才不知如何开口，萧笈沉默良久方才缓缓道：“天子安危为重，本王担忧侯栾率兵追杀，便让他们先行一步在丹阳郡等我们去汇合，望谢大将军与谢小将军莫怪。”

知道原委的张园闻言看向萧笈的侧脸，他只觉萧笈眼中的悲意浓重，便是这一句苍白无力的解释，都耗费尽了心力。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萧笈都做的极好，只是对待忠义之人，如何能够不愧疚呢？他想要独自一人做好南梁的臣子，却还拉着旁人作陪，他不是萧桓，他不能心安理得。

谢清安没有看出萧笈眼中的悲意，殊死搏杀救出来的天子群臣却没有等上自己一等便先行走了，谢清安心中不免失望一瞬，却又很快压下，反倒温声劝慰萧笈道：“此言之有理，待到了丹阳在拜见陛下为时未晚，事不宜迟，宣王殿下不若我们现在便走。”

言罢，又看向英武的张园转移话题，道：“这位可是殿下提及的守城将领张将军？”

长长久久扎根在谢清安脑海之中的君臣之别，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观念让他不能去责怪君主，唯有不去深想方能不失望。

“正是末将，张园多谢谢将军出手助我们脱困。”张园拱手应答，他擅长带兵打仗，却不善言辞，若是没有萧笈，他恐怕都到不了羽林军统领的位置上去。

不过即便去了，却也始终得不到南梁帝的信任，在危机之时，也无一人肯听他言。

谢清安与谢蔹同南梁帝与王谢不同，他们得知这便是守住健康十日的人，莫不钦佩道：“我们不过是举手之劳，多亏张将军拼死守城，才能护陛下与百姓的周全。”

说着谢清安的目光看向四周：“这些可是留下来等我们的健康城百姓？”

谢清安以为有一部分百姓随着天子与朝臣先行前往丹阳郡了，留下来的只是等他们的，就是连谢蔹亦是如此认为。

但却无人回答谢清安的话，本就沉默寡言的张园更加沉默了，谢清安不明所以，不知为何突然如此，他看向萧笈，又回头看谢蔹，父子二人目中对视，有些狐疑。

不过随口一问，这样的沉默躲避反倒让人心生疑窦，谢蔹忽的出声，只他眉头紧皱，语调疑问：

“张将军，健康城的囤粮最多不过支撑所有人吃五日，剩下的五日是如何过来的？”

谢清安与谢蔹也是带兵之人，自然知道粮草对军队与百姓的重要性，若是没有粮草，那么……有些事情，两人不敢深想。

暗夜之中这一句话清晰的传入所有人的耳中，黑暗里传来隐隐的啜泣声。

张园别开眼，八尺身躯几乎一瞬间矮了一截，似是被突然压垮。

张园同萧笈与谢清安谢蔹不一样，他曾亲眼看着城中的惨像如何一步一步发生的，粮食第五日便没了，军心溃散，南梁帝萧桓率群臣上城墙看到侯栾食人肉。

他们吐了，而后，便将妇孺召入宫中，渐渐的，群臣百官皆是如此，一户人家，三不余一，所有的人都不是人了，是粮食。

若是他是侯栾这样的残暴之徒，亦或是如萧桓王谢这样的龌龊之辈，或许便能说服自己这不过是情非得已之举。

但可惜，张园不是。

沉默，良久无声的沉默，便是忠君的谢清安也是说不出一句辩驳的话，心绪复杂，忽的就想明白了刚刚的萧笈为何沉默良久，他抱拳单膝跪在地上。

“若是殿下即位，定然会是体察百姓疾苦的圣明之君，定然会将我们汉人逼迫至此的蛮夷荡平雪耻。”

渐渐的所有人跪下，他们对萧桓与王谢失望，却对萧笈抱有极大的期望。

便是连张园，眼中都生出些许期许。

面对这么多人的祈愿，萧笈袖子中的手捏紧，他沉默他抬眸望着既白的东方，看着日出破晓，好似一切光明终将冲破黑暗。

良久萧笈的声音传来，他一字一句道：“萧笈定会全力给你们一个太平的盛世。”

所有人都在高呼萧笈的名字，只萧笈在这一声声的期盼里，目光再次落在那朝阳之上，一夜未阖上的双眼里露出一缕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