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
鄢将军走近了些,面色算不上好看。那坐着竹筐的军曹下意识便要起身,谁知只松懈一瞬,那筐中的东西便又剧烈挣扎起来,险些就要脱逃。
“什么东西。”鄢将军蹲下身,透过竹篾之间的缝隙望进去,便对上一双褐色的、野兽的眼睛。
某种离奇的思绪只在脑海飘忽了一瞬,她并没能抓住。鄢将军也不知怎的,下意识便歪了下脑袋,这才道:“闹市街上,哪里来的狐狸?去打听打听,是否百兽房,或哪家戏班走失了藏品。”
“哎、小的明白。”那军曹连声答应,又招呼了几个伙计,试着将筐中赤狐控制起来。
——别碰老娘的尾巴!!!!!
婴宁本就一脑门官司,谁知王子服没找到,半路又冒出来几个没眼色的白痴拦路。她在框内狭小的空间不停打着转,四面八方都是人类顺着缝隙伸进来试图捉她要害的手。婴宁大怒,连抓带咬了好一通,才算勉强镇住了外面那些家伙。
自打儿时的那场祸事之后,婴宁哪里还在人类手中吃过这样的亏。连最尖利的爪牙此时都显得无力,在失去了法力傍身之后,她才明白何为“困兽”。
恐惧不受控地翻上来,甚至让她感到耻辱。婴宁做了太久的人,几乎要忘记野兽的生存法则,如果没有谁的帮助,她又能如何脱困呢?
巧合如斯,她就是遇上了能够帮助自己的那个人。
——不知怎的,原本躁动的赤狐忽然间便平静下来,任由军曹拎着后颈皮提了起来。见事态平稳,鄢将军也提不起什么兴趣,只瞥了一眼便转身道:“带回司里,等……”
话未讲完,鄢将军只觉一道劲风自身后袭来。她下意识地抬手抵挡,却挡了个空。
下一刻,些微湿湿凉凉的触感抵上颈侧;随后是猛然压上双肩的重量、软毛扫上皮肤。鄢将军惊愕地侧过脸,竟就这么僵在当场,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赤狐黝黑湿润的鼻尖正紧贴着她的不断耸动,吐息温热,激起阵阵奇痒。
狐脸短宽,几乎占据人的全部视野;眼珠又圆又亮,由于清澈到极致而带上了异样的压迫感。鄢将军连呼吸都停了片刻,眼珠随着赤狐的鼻尖左右扭动——她鲜少有这样不知所措的时候。
“将军!”一旁的军汉吓出一声冷汗,却又不敢贸然上前。毕竟此时赤狐正踩着她的要害,只消伸出爪尖轻轻一勾……
有道是皇帝不急太监急,这边几人吓得险些厥过去,鄢将军却是一抬手,打了个制止的暗号。
“你……”麻麻酥酥的触感骚动脸颊,她正想说什么,却见那狐狸“唧唧”叫了两声,收起嘴吻,凑过来用脑门蹭了蹭自己侧脸。
鄢将军简直像是被雷劈了。
……应该差不多了吧?
婴宁滴溜溜地转了转眼睛,心道,一般到了这一步,王子服就该抱着她撅嘴亲个没完了。
鄢将军别着眼,十分复杂地望向她。
怎么着?婴宁有些意外。
鄢将军还真是个人物,这都拿不下她!
……
王子服脚下已经没有力气,胸中也一股一股地冒着腥气。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更不知道该去向何方。似乎只是由那股发不出又憋不下的邪火驱使,待猛地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知道身居何处了。
王子服下意识四下张望,确认了没人盯着他这落魄的体面人看个没完,这才红着脸一瘸一拐地躲进了街边的小巷。
猛地停住脚步,双腿这才后知后觉地开始发软。王子服扶着墙,颤颤巍巍地在不知谁家养鸡的围挡边坐了下来。
“……唉。”
一身的薄汗沾湿衣衫,冷风一吹,很快便将皮肉冻透。王子服深深、深深地叹了口气,仰头望着一长条浅灰色的天空。
又能去哪儿呢。
他自小靠母亲,长大了又靠婴宁。莫说他身上没揣着银子,就算是带了,如今他也没那个脸花去。
肚皮适时叫了起来。王子服将脸埋进双手,满脑子混乱不堪的念头。
要回去吗?至少在明早以前,他还没有重新面对婴宁的勇气。
等她来找吗?王子服忽然直起身,这才想起婴宁被打回原形,一时用不出法力的事来。若婴宁追他追到了街上,被人发现、抓住、当成野兽打伤或者抓住了怎么办?
王子服连忙站起身,想要立刻赶回会馆去。然而望着人山人海的大街,他又意识到自己人生地不熟,此时连回家的路都找不到了。
……天底下还有比他更没用的人吗?
——“王兄弟?”
身后忽然有人试探地喊了一声。王子服回过头,对方赫然是在船上见过的那位江浙举子。对方见了他,立刻堆出个笑来:“嗐,我看背影就像你。王兄也住这附近?”
“没、没。”王子服面色惨白,也勉强笑了笑,“就……随便转转。”
那举子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神情:“解元果真不一样。咱们都忙着备考,年关都不敢歇呢。也就王兄你还有闲情了。”
“哪里。”王子服连忙揖了揖,“正因为年关,才能抽出空来的。”
举子摆摆手:“不说这个,我跟你开玩笑呢。前些天还想着不久便能和王兄再见了,谁知今天便碰上了,你我也真算是有缘分。”
王子服有些反应不过来:“不久……”
“哦哦,王兄你还不知道吧。”举子拍了拍胸脯,面上难掩得意,“我爹早年与穿石堂的学究有些交情,所以我一入京就去那边读书了。前几日听说上头给你发了请帖——怎么,王兄还没收到?”
穿石堂。王子服这才想起这一茬来,连忙又冲对方深深一揖:“原来如此,是在下慢待了。”
“王兄别和我客气啊!感情王兄是收到了请帖,却不愿意来?可是还有什么顾虑?”
“在下怎敢。”王子服忙道,“只是在下寒门出身,不懂京中的规矩,只听说近年关于私学有些纷争,故而不敢轻易登门。”
“嗐!”举子相当自来熟,径直便搭上了他肩膀,“我说王兄你也太多虑啦,每届入京的举子多如牛毛,又不是什么世家大族,谁管咱们在哪儿读书啊。王兄若实在不放心,我正好带了些年礼,准备去见学究。不如王兄随我去看看,亲闻不如亲见嘛。”
“这……”王子服此时还有些记挂着婴宁,不免面露难色。谁知对方说干就干,风风火火地拉着他就走。
“走走走,趁着天色还早,就坐我家的马车。”举子摆出个不容拒绝的架势,“也不要你带束脩,看过再说!”
稀里糊涂地,王子服就这么被扯上了车。温暖的火炉顷刻便将身体烤得又暖又干,王子服不自觉靠在软枕上,熨帖地叹了口气。
他随手挑开车帘,眼神倦惬地望出去。
杂乱的人流此刻成为了街景。
……
婴宁趴在鄢将军肩头,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总而言之,她还是如愿被鄢将军带回了府邸。方才跨进院门,侍女们大概是听见了风声,一拥而上将鄢将军团团围住,对她脖子上耷拉着的那条活围脖表示无比新奇。
“真是狐狸?不是狗吗?”
“会不会咬人啊。”
“好软啊!你来摸摸……”
身上乱摸的手不知道换了几轮,婴宁甩了甩尾巴,淡定地眯眼假寐。
“你看,下巴是白色的,好可爱。”
“脚丫为什么是黑的?你闻闻。”
赤狐耳尖动了动,很配合地张开脚爪,伸了个小小的懒腰。果不其然又激起一片小小的尖叫,任鄢将军身形高挑也被这副阵仗压得有些气短,无奈道:“都没有事情做吗?看两眼行了。”
“那可不成。”一个小丫头很是没规矩地埋怨道,“咱们早就说想养些猫儿狗儿的在家中逗趣儿,还不是将军一直不松口。”
鄢将军也只得纵容侍女们叽叽喳喳地又闹了好一阵儿。这下连婴宁都有些消受不了,抬头拱了拱她下巴,却被冷酷地挡开。
哼。婴宁很是不服气,拽什么,老娘待会儿就开溜,你想摸都没处摸去。
这群人简直没个够,婴宁实在不耐烦,便在某个丫头伸手轻碰她鼻尖时龇了龇牙。一小阵惊呼过后,人群总算稍稍安静了下来。鄢将军找准机会溜出包围圈,逃也似地回房关上了门。
“……唉。”
鄢将军身心俱疲,将婴宁从脖子上拎下来,轻轻丢上罗汉床。婴宁顺势打了个滚,也很是疲惫地仰倒进软垫之中。
其实她还有些想不明白,鄢将军若不喜欢狐狸,又干嘛要把她带回来呢?难不成是看出了什么端倪——毕竟此人心眼儿比筛子还密,指不定已经拿住了她的把柄呢。
这么想着,眼前恰好飘来丝丝缕缕的烟气。是很昂贵的香味,婴宁鼻尖动了动,黑黢黢的前爪不由自主地便想去够,自然只能抓到一片温热的空气。
“嘬嘬。”
婴宁仰着脑袋朝后看去,只见鄢将军不知何时已蹲在了罗汉床便,板着脸又嘬了两声。
又要干嘛?婴宁还没反应过来,便见鄢将军忽然左顾右盼了起来,看起来仿佛有些心虚。
再对上视线时,鄢将军那副总是游刃有余的神情忽然像是裂了道缝,眼睛亮得吓人。她不由分说忽然伸出食指,很轻很轻地碰了碰赤狐的胡须。
“……”婴宁立刻按住了她的手。挺熟的,别来这套。
也不知道这个动作又误触了对方脑袋里的哪根弦,婴宁只听鄢将军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令人相当陌生而恐惧的尖叫,便猛地扑了上来,整张脸埋在她胸腹的软毛里,深吸一口气!
谁敢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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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嗅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