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清晨,空气格外清新,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
谢厘早已起身,轻手轻脚地熬好了清淡的米粥,又特意煎了一个荷包蛋。这是他目前能拿出的最好的招待。他将粥和蛋小心地放在床边的矮几上,对着已然醒转、正靠坐在床头的云隐温声道:“姑娘,先用些早膳吧。脚伤未愈,还需好好将养。”
云隐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粥,低声道了句:“多谢。”
就在这时,院门外再次传来了林文斌的声音,比往日少了几分随意,多了丝紧绷:“阿厘,起身了吗?”
谢厘应了一声,上前开门。
林文斌站在门口,手里提着热腾腾的包子。他脸上带着笑,但那笑容在看到屋内情形时,明显僵硬了一瞬。
那个云隐姑娘竟然还在!而且看样子,昨夜竟是留宿在此?
一股闷气瞬间堵在林文斌胸口。他迈步进屋,将包子放在桌上,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云隐,对谢厘笑道:“自家蒸的包子,想着你之前说好吃,便给你带了些过来。没想到……云姑娘还在。”最后几个字,语气平淡,却暗含质问的意味。
“多谢文斌兄。”谢厘并未听出异样,坦然解释道:“昨日雨大,云姑娘脚伤又不便行走,便在此暂歇一宿。文斌兄来得正好,一起用些早膳吧。”
林文斌笑了笑,没接话,视线转向床上的云隐,语气客气而疏离:“云姑娘脚伤可好些了?不知姑娘仙乡何处,家中还有何人?若是需要送信回去,林某或可效劳。”他这话问得看似关切,实则是在打探底细。一个来历不明、与男子孤身共处一室的女子,由不得他不起疑。
云隐何等敏锐,立刻察觉到了林文斌话语下的审视与敌意。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上林文斌的视线。
“有劳林公子挂心,已无大碍。”他声音淡淡的:“云隐乃锦瑟楼乐师,孑然一身,并无家人需要通报。”
“锦瑟楼”三个字一出,屋内空气瞬间凝滞。
林文斌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瞳孔微缩,难以置信地看着云隐。
锦瑟楼!那是镇上最有名的青楼!
她……她竟然是青楼的乐师?!
一个青楼女子,昨夜竟留宿在阿厘这里?!
阿厘早就知道她的身份吗?
他看向谢厘,却见好友也怔了一下,显然是不知道的。
可他仅仅只是微微怔了一下。
谢厘确实只是怔了一下。他之前便猜测云隐可能身世飘零,与音律相关的工作,在青楼也并不出奇。
他看重的是云隐这个人,是她的才情与内在,而非她的身份。他甚至觉得,云隐如此直白地道出身份,反而是一种坦荡。
“原来云姑娘在锦瑟楼高就。”谢厘了然的点点头,“姑娘琵琶技艺超群,想必在楼中亦是翘楚。”
云隐原本准备好迎接谢厘可能出现的鄙夷或失望,却没想到等来的是这样一句平静的……赞赏?
他看着谢厘那双自始至终都清澈见底、毫无杂质的眼睛,第一次感到了无所适从。
这书生当真是蠢得无可救药。
而林文斌见谢厘竟是这般反应,心中的怒火更盛。他忍不住提高了声音:“阿厘!你可知锦瑟楼是何等地方?她一个青楼乐师,昨夜与你共处一室,这……这成何体统!若是传扬出去,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他这话说得又急又重,一点没给云隐留情面。
“文斌兄,慎言。”谢厘眉头微蹙,看向林文斌,“云姑娘靠技艺安身立命,并无任何不妥之处。昨夜留宿,实属无奈。我谢厘行事,但求问心无愧,何惧人言?”他顿了顿,目光转向云隐,“至于名声,清者自清。云姑娘都不怕我坏她名声,我怕什么。再者,我相信云姑娘的为人。”
“你相信?你才认识她多久?!”林文斌气得几乎要跺脚,“阿厘,你莫要被……被某些表象蒙蔽了双眼!”他碍于修养,无法将话说得更难听,但目光如刀,直刺云隐。
云隐看着谢厘毫不犹豫地站在自己这边,心中那股奇异的感觉愈发强烈。他本该觉得畅快,觉得这戏码愈发有趣,可为何……
他忽然轻轻笑了一声,漫不经心道:“林公子所言极是。锦瑟楼确实不是什么清静地,云隐也确非什么良家女子。谢公子赤诚君子,与我这等身份之人往来,确是于名声有碍。”
“云姑娘!”谢厘的语气罕见的严肃起来:“切勿妄自菲薄。人生际遇不同,岂能一概而论?谢某敬重的是姑娘的才情与风骨,与出身何干?”
林文斌看着谢厘那冥顽不灵的样子,再看看那个看似柔弱、眼神却带着挑衅的云隐,浑身升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他知道,自己再说什么都是徒劳。
“好,好一个问心无愧。”林文斌深吸一口气,“但愿你日后不会后悔。”
说完,转身拂袖而去。
屋内再次只剩下两人,气氛却比之前更加凝滞。
云隐看着谢厘,默了须臾,问:“为了我,与好友生出龃龉,值得吗?”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谢厘转过身,看向他,认真道:“没有权衡利弊,就不会有值不值得。云姑娘和文斌兄于在下而言是一样的,都是不能被估重被衡量的存在。”
他回答得太过自然,眼神太过炙热。
云隐靠坐在床头,垂着眼眸,看不清神色,只那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盖在身上的薄被。
“云姑娘,文斌兄他性子直了些,他刚才那番话……还请你莫要往心里去。”想到林文斌离开时失望的背影,谢厘心中也不好受,“他只是太过为我考虑了,我替他向你道歉。”
云隐没有接话,反而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谢公子与林公子,相交甚笃?”
谢厘虽觉意外,还是坦然点头:“是。文斌兄是我在此地,唯一可称挚友之人。”
“是么?”云隐尾音微扬:“观二位言行,倒不似寻常朋友。”
谢厘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失笑,连忙摆手:“姑娘误会了,我与文斌兄乃是君子之交,光明磊落,绝无其他!”
按理说,话到此处就可以了。无论是试探还是拉扯,都讲究一个点到为止。但云隐好像并未就此放过谢厘,也未就此放过自己。他缓缓抬起头,身体微微前倾,墨玉般的眸子深不见底,定定地看向谢厘:“那谢公子可曾想过,也许自己喜欢的……是男子?”
这个问题如同惊雷,在谢厘耳边炸响。
他……他竟被心仪的姑娘问及性向?!莫非是方才文斌兄的到来,让云姑娘产生了误会,以为他有龙阳之好?!
这个想法让谢厘瞬间慌了神,他几乎是脱口而出:
“自然不会!云姑娘,你莫要误会!我谢厘绝非有断袖之癖之人!”他急得额角都冒出了细汗,窘迫地、惶恐地看向云隐,生怕对方因误解而疏远自己。
“……”
屋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油灯的光晕微微晃动,映照着云隐瞬间僵住的脸庞。
他得到了预料之中的答案,甚至比预想中更加斩钉截铁。那个人急于撇清自己“喜欢男子”的模样,很可笑,衬得问这个问题的他也很可笑。
云隐缓缓靠回床头,垂下了眼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遮住了其中情绪。
“云姑娘?”谢厘见云隐久久不语,神色晦暗不明,心中愈发忐忑不安,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可是生气了?”
“我没有生气。”云隐再抬起头时,脸上已恢复了一贯的清冷疏离,却又好似比以往更添了几分寒:“方才不过是随口一问,公子不必介怀。”
谢厘愣住了。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云隐的态度变了。不再是之前那种若即若离的清冷,而是一种彻底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为什么?自己明明澄清了误会,表明心迹,为何反而让云姑娘更加疏远?难道云姑娘希望他喜欢男子?不,这怎么可能?
谢厘百思不得其解,心中充满了困惑与失落。他看着云隐侧过身,似乎不愿再多言的模样,所有想问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低声道:“姑娘再歇息片刻吧,粥快凉了,我去热一热。”
云隐没有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