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府的平静日子没过几天,又一桩命案打破了安宁。
这次死者是一位颇有家资的绸缎商,被人发现溺毙在自家后花园的景观池塘里。初步勘验,似是醉酒失足,但其家属坚称商人素来谨慎,且酒量颇佳,绝不会无故溺亡在齐腰深的水中,怀疑是被人所害。
这案子一来,府衙内气氛顿时微妙起来。
上次命案被王推官推诿过去,反倒让谢厘出了大风头,王推官事后没少被人暗中讥笑。这次,他暗下决心,定要亲自拿下此案,挽回颜面。况且,他私下找人详细问过谢厘上次破获更夫命案的经过,觉得无非是观察细致些、问话技巧些,似乎也没有多难。
然而,事情的发展并未如王推官所愿。他带着人手忙前忙后查了数日,线索却纷乱如麻。
商人死前确实与人饮过酒,但席间之人皆有不在场证明。池塘边脚印杂乱,难以分辨。尸格上除了溺亡特征,并无明显外伤,也未见挣扎搏斗痕迹。
案子一下子陷入了僵局。
更让王推官头疼的是,死者家属不满进展迟缓,竟请来了状师柳文轩,日日到府衙陈情施压。柳文轩引经据典,言辞犀利,直指官府办案不力,让王推官焦头烂额,在府尹面前也抬不起头。
其他几位推官要么不愿蹚这浑水,要么也束手无策。
眼看期限将至,王推官实在无法,只得硬着头皮,在一天傍晚,趁着府衙人少,磨磨蹭蹭地来到了谢厘的值房外。
值房内,谢厘正斜倚在软榻上,听周砚汇报着外面新出的几款点心样式,盘算着明日让厨子试着做哪几样。听闻王推官来访,他挑了挑眉,示意周砚让人进来。
王推官进门,脸上堆着尴尬又不失礼貌的笑容,先是寒暄了几句,然后才拐弯抹角地说明来意,无非是此案如何棘手,自己如何才疏学浅,希望谢大人能不吝指点、共同参详。
谢厘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直到王推官说得口干舌燥,他才慢悠悠地坐起身,他语气平淡,既未推辞,也未显热情:
“王大人既然开口,谢某便随你去看看卷宗吧。”
来到王推官的值房,桌上堆满了与此案相关的卷宗、证物记录和尸格单。谢厘随手拿起尸格单,目光快速扫过,又在王推官整理的杂乱线索中翻看了片刻。
很快,他的指尖在其中一页记录上停顿了一下。那上面记载着,仵作在清理死者鼻腔和口腔时,发现了一些微小的、不同于池塘水草的纤维絮状物,当时只以为是池塘污秽,并未深究。
谢厘又拿起发现尸体时、对池塘周边环境的记录,上面提到池塘边有一丛茂密的夜来香,当时正值花期。
他沉吟片刻,抬眼看向王推官,问道:“王大人可曾查验过死者当日所穿的衣物?尤其是贴身衣物?”
王推官一愣:“衣物?都已收殓了,有何不妥?”
谢厘指了指记录上那不起眼的纤维絮状物:“此物色泽质地,不似水草,倒像是某种织物絮棉。若死者是被人用衣物蒙头强行按入水中溺毙,挣扎间,咬下或吸入一些衣线絮棉,也属正常。可以先去对比一下死者衣物,如若质地与此物不符,那便是属于凶手的。”
王推官眼睛猛地一亮。
谢厘继续道:“此外,夜来香香气浓郁,若凶手在池塘边与死者有过近距离纠缠,其衣物上极易沾染此花香,经久不散。王大人何不从此处入手,排查当日与死者饮酒、或近期与死者有过密切接触之人,重点是衣物质地且有无夜来香残留。”
他寥寥数语,如同拨云见日,瞬间为陷入僵局的案子指明了一个清晰的方向。这些细节,王推官并非完全没有接触到,却未能将其串联起来,抓住关键。
王推官恍然大悟,激动得连连拍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多谢指点,我这就去查!”
谢厘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便带着周砚离开了王推官的值房。
王推官得了指点,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重新部署人手,按照谢厘提示的方向严密排查。果然,不出两日,便锁定了真凶。
案子顺利告破,王推官在府尹面前大大露了脸,虽然心中清楚多亏了谢厘那关键的点拨,但面上自然不会提及。
回值房的路上,周砚跟在谢厘身后:“那案子明明是公子看出了关键,他把功劳全占了,公子为何不气?”他没有愤怒,只是纯粹的不解。
谢厘闻言,脚步未停,穿过廊下时正值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为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他偏头看了眼周砚,那双桃花眼里的光平静、通透。
“你觉得破案是为了什么?”
周砚下意识回答:“自然是为了查明真相,缉拿凶手,还死者公道。”
“不错。”谢厘点了点头:“既然目的是查明真相,还人公道,那么由谁查明的,很重要吗?”
不等周砚回答,谢厘又道:“王推官需要这份功劳稳固地位,我给了他,他便欠我一份人情,日后在府衙行事,也能少些掆绊。此其一。”
“其二,风头太盛,并非好事。我初来乍到,根基未稳,若事事争先,将同僚都比了下去,岂不成了众矢之的?如今这样,既办了实事,又不必站在风口浪尖,岂不自在?”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案子破了,真凶伏法,苦主得到慰藉,律法得以伸张,这便够了。至于功劳记在谁名下,于百姓而言,于公道而言,并无分别。为官者,在其位,谋其政,尽其责,求的是问心无愧,而非虚名浮利。”
“其四。”谢厘垂首轻轻一笑,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调子:“以上都是冠冕堂皇的借口,主要是本公子我懒得与他计较。”
周砚怔怔地看着自家公子,看着他被夕阳勾勒出的清俊身影,一时忘记了迈步。
谢厘走出一段路才感觉到少了点什么,一转身,便瞧见那人在夕阳下发呆。
“跟上。”他说。
谢厘与周砚刚才那番对话,声音并不高,本应消散在渐起的暮色之中。
然而,在他们走后,在不远处一丛茂密的湘妃竹后,一道青衫身影僵立原地。
正是柳文轩。
他因王推官终于破案,前来办理一些后续的文书交接,本想抄近路从后院穿过,却不料恰好听到了谢厘与周砚的对话。
起初,他只是疑惑王推官为何突然思路大开,精准地抓住了案件中那些被忽略的细微物证。这完全不符合王推官以往按部就班、略显迂腐的办案风格。他心中存了疑,觉得此事可能并非他一人之功。
此刻,他才知道,原来……竟是谢厘。
不是他运气好,不是他装模作样,而是他真正拥有着洞察秋毫的智慧与抽丝剥茧的能力。
更让柳文轩惊讶的,是谢厘的那番话。
每一句,都精准的敲打在柳文轩心上。
他想起自己,寒窗苦读,磨穿铁砚,求得功名后,选择做一名状师,固然有为民请命、匡扶正义的初心,但何尝没有存着几分扬名立万、以才学证明自己的心思?
而谢厘,这个他曾经极度鄙夷、认为除了家世和皮囊一无是处的纨绔子弟,竟然拥有着如此通透的心性和超然的格局。他明明可以凭借这些案子再聚些声名,将王推官之流踩在脚下,他却选择了默默退后,将功劳拱手让人,只求实事办成,问心无愧。
这种境界,是他柳文轩从未想过,也自问难以做到的。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掠过竹梢,在谢厘和周砚离去的方向投下长长的影子。
柳文轩怔怔地站在原地,脑海中不断回响着谢厘的话。
“由谁查明的,很重要吗?”
“主要是本公子我懒得与他计较。”
怎么有人在淡泊名利的同时,还那样狂傲?
还有,这个人是怎么做到既勤勉又懒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