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昙花一现,云隐身着男装惊艳亮相,并留下那些近乎默许甚至鼓励的话之后,谢厘的心就如同被投入到热油锅里一样,每天都被炸的滋滋啦啦,再也无法平静。他满脑子都是云隐身着男装时的模样,只觉往日去锦瑟楼那短暂的深夜相会,已远远无法满足他心中日益膨胀的渴望。
他想要更多的时间,更自在的空间,能与云隐相处。
于是,谢大人那素来用于处理政务、严谨周密的大脑,开始全力运转,搜肠刮肚地琢磨起各种“正当”理由,试图将人哄到自己府上来。
“云隐,我偶得一卷据说是失传已久的《广陵散》残谱,只是其中几处指法记载晦涩,我苦思不解,想着你于音律一道造诣非凡,可否移步寒舍,一同参详?”谢厘捧着精心装裱过的、其实是他自己根据传说和零星记载辛苦复原的残谱,眼神恳切,语气真诚,仿佛真的遇到了天大的难题。
云隐接过那卷明显带着新墨痕迹的“古谱”,眸子淡淡扫过谢厘那藏不住期待的脸,唇角弯了一下:“可。”
“云隐,我府中那几株翠竹旁,新移栽了几丛湘妃竹,风过时疏影横斜,声如环佩,甚是有趣。且我命人引了活水,做了一处小小流觞曲水,虽不及古人之雅,倒也别致。不知你可有闲暇,前去一观?”
云隐看着他那努力推销自家院子的模样,心中好笑:“那便一观。”
“云隐,有友人从闽地带来些许极品白毫银针,说是今年头采,滋味清醇无比。我知你素爱清茶,独饮未免无趣,不若明日来我府上,我们煮雪烹茶,细细品味一番?”
“好。”
……
如此几次三番,理由层出不穷,从“新得一方好砚”到“偶作拙诗求指点”,谢厘几乎将能想到的风雅借口都用了一遍。而云隐,每一次都看破不说破,随他领进谢府。
府中的下人,从一开始对这位突然出现的、容貌气度皆非凡品的云公子感到好奇,到后来,渐渐品出了不寻常的意味。
他们亲眼见到,素来沉稳持重、甚至有些清冷的自家大人,在这位云公子面前,会露出罕见的、带着点傻气的笑容,会亲自为其引路、斟茶,目光几乎时刻追随,那眼神里的珍视与温柔,是任何人都未曾见过的。
他们也观察到,这位云公子虽然话不多,神色也总是淡淡的,但对大人的邀请几乎有求必应,偶尔大人说些朝中趣事或是读书心得时,他会静静聆听,很是专注,也很是柔和。
管家是第一个明白过来的老人精。他不动声色地吩咐下去:云公子来时,务必以最高规格接待,茶水点心需是最合云公子口味的上品,书房庭院需提前打扫得一尘不染,所有下人未经传唤不得随意靠近书房院落,务必给两位主子留下最清净自在的空间。
于是,谢厘发现,每次云隐来时,府中的氛围都格外恰到好处。茶水总是温度适宜,点心总是新鲜可口,下人总是悄无声息,将一切安排得妥帖周到,既显尊重,又不会过分打扰。
有一次,云隐无意中赞了一句庭院中那株老梅形态甚好,翌日,谢厘便发现那老梅树下多了张铺着软垫的石桌和两个石凳,旁边还备好了红泥小炉和一套上好的白瓷茶具,显然是方便他们日后赏梅品茗。
谢厘心中明白那是管家和下人们体贴,明里暗里给他们发了不少赏银。他同时也更加确信,自己将云隐带回府中的决定是多么正确。在这里,云隐可以卸下在锦瑟楼不得不戴上的面具,只是作为云隐本身,与他安静相处。
而云隐,虽然从未言明,但他能感觉到谢府上下那种无声的接纳与小心翼翼的呵护。这种被郑重对待的感觉,对他而言,陌生而又令人贪恋。他默许了谢厘一次次笨拙的邀请,也默许了自己在这方小小的天地里,逐渐放松下来的心境。
两人或在书房对坐,一个处理公文,一个翻阅杂书,互不打扰,偶尔视线交融。或于庭院漫步,谈论些无关紧要的话题,看云卷云舒。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品一壶茶,听一阵雨。
谢厘依然会时常被云隐的侧颜或某个不经意的动作惊艳到失神,然后暗自脸红心跳,但已不再像最初那般慌乱无措。而云隐,偶尔捕捉到他痴迷的目光,也不刻意躲避,只是笑意更浓。
随着云隐出入谢府的次数愈发频繁,难免会撞见一些前来拜访谢厘的朝中同僚或友人。谢厘对外只称云隐是自己昔日故交,如今在京中暂住。众人见这位云公子气度不凡,容貌昳丽,虽觉有些面生,但谢厘如今圣眷正浓,官声清廉,结交一两位风姿出众的布衣朋友也属正常,便都保持着应有的客气,并未深究。
云隐也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疏离与礼节,并不多言,往往只是在谢厘接待客人时,于一旁静静品茶,或是略一颔首便自行去书房或庭院,将空间留给他们。他举止从容,并无半分局促或谄媚,反倒让那些官员觉得此子非池中之物,对谢厘的交友眼光又高看了几分。
然而,这份表面的平静,终究被一个人的到访打破了。
这日午后,林文斌因铺子里一些事务恰好路过谢府所在的街巷,想着多日未见谢厘,便顺道拐了进来,打算小坐片刻。他与谢厘关系匪浅,门房自是认得,未加通传便笑着引他入内。
“林公子,我家大人在书房呢,您直接过去便是。”
林文斌点头,熟门熟路地穿过庭院,朝着书房走去。就在他即将走到书房门口时,眼角余光瞥见庭院那株开得正盛的西府海棠下,立着一个身着月白长袍的修长身影。
那人背对着他,墨发以玉簪束起,身姿挺拔如竹,正微微仰头,似乎在欣赏那繁花似锦的海棠。仅仅一个背影,便已透出一种清冷孤高的气韵。
林文斌脚步猛地一顿。
这个背影为何如此眼熟?那身量,那姿态,尤其是那周身挥之不去的、独特的清冷感……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测,书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谢厘从里面走了出来,脸上带着他熟悉的、温和的笑意,却不是对着他,而是径直走向海棠树下那人:
“云隐,站了许久,可觉得累了?进屋喝杯茶吧。”
云隐……
林文斌猛地转过头,死死盯住那个闻声缓缓转过身来的云隐。
当那张褪去了脂粉、毫无遮掩的、清俊绝伦却带着明显男性特征的脸庞映入眼帘时,林文斌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瞬间冲上了头顶,四肢冰凉。
真的是他!那个锦瑟楼的乐师云隐!那个男扮女装、将阿厘迷得神魂颠倒的……男子!
他竟然……他竟然敢!如此明目张胆、穿着男装出现在阿厘的府邸?!看阿厘那神情语气,竟似已对此习以为常,甚是熟稔亲昵?!
一股混杂着愤怒、嫉妒、心痛、以及一种被彻底排除在外的恐慌,瞬间淹没了林文斌的理智。
“谢厘!”他脸色铁青,几步冲上前,指着同样因他的出现而微微蹙起眉头的云隐,“他怎么会在这里?!你竟然让他住进了你的府里?!你知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你还要被他骗到什么时候?!”
他的声音不大,却因情绪激动而显得格外尖锐,打破了谢府午后宁静祥和的气氛。
谢厘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他没想到林文斌会突然到来,更没想到他会如此激动。他下意识地上前半步,默默将云隐护在身后,眉头紧锁,“文斌兄,你冷静些。云隐是我的客人,我自然知道他是谁。”
“你知道?你知道什么?!”林文斌气得浑身发抖,看着谢厘那维护的姿态,变得更加愤怒,“你知道他是青楼的乐师?你知道他男扮女装接近你目的不纯?你知道他……”
“林公子。”一个清越而冰冷的声音打断了他。
一直沉默不语的云隐,缓缓抬眸,平静无波地看向激动失态的林文斌,没有惊慌,没有羞愧,他向前一步,与谢厘并肩而立,姿态从容,隐隐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审视。
“我与阿厘之间的事,似乎与林公子并无干系。”
“你!”林文斌被他这态度激得目眦欲裂,还想再说什么。
“文斌兄!”谢厘提高了声音,语气已然带上了几分严厉,“我敬你是好友,但云隐亦是我珍视之人。还请你尊重他。”
“珍视之人……”林文斌重复着这四个字,看着眼前并肩而立的两人,一个维护,一个冷漠,自己倒像个无理取闹的外人。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绝望攫住了他,所有质问的话语都卡在喉咙里,化作一声苦涩至极的冷笑。
他看了谢厘一眼,最终,什么也没再说,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庭院中,只剩下谢厘和云隐,以及那满树喧闹、却衬得此刻愈发寂静的海棠花。
谢厘看着林文斌离去的方向,眉头紧锁,心中五味杂陈。他转过身,看向云隐,眼中带着歉意:“云隐,对不起,文斌兄他……”
“无妨。”云隐淡淡打断他,目光掠过谢厘的脸,最终落在那渐行渐远的背影上,墨色的眸底,闪过一丝极其隐晦的、冰冷的锋芒。
林文斌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只是,若此人日后不知收敛,依旧试图干扰他与阿厘,那么,便不能怪他不择手段了。
他收敛心神,重新看向谢厘:“风有些凉,进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