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厢房内外,一片死寂。只有楼下隐约传来的喧闹声,衬得此处的空气凝滞如霜。
谢厘僵立在原地,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大脑一片空白。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张既熟悉又无比陌生的脸。那眉眼,那轮廓,确实是让他魂牵梦萦的云隐,可那喉结,那声音,那周身散发出的、截然不同的男性气息,无一不在残忍地告诉他一个事实:
他倾心爱慕、甚至许下婚约承诺的月下佳人,竟然……是个男子?!
巨大的冲击如同海啸,瞬间将他淹没。震惊、茫然、荒谬感……种种情绪交织冲撞,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脸色惨白地看着对方。
他没有像云隐预想的那样,露出厌恶或暴怒的神色,但眼神里的破碎和混乱,也是实实在在的。
看吧,这就是结果。云隐在心中冰冷地对自己说。
他成功了,他终于彻底推开了这个麻烦。
谢厘看着他,嘴唇翕动了许久,最终,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从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为什么……”
他没有等云隐的回答,或许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答案。他猛地转过身,踉踉跄跄地冲下了楼,撞开几个醉汉,狼狈不堪地逃离了这片让他梦碎心伤的是非之地。
云隐站在原地,看着他仓皇逃离的背影,直到那身影彻底消失在楼梯拐角。他脸上那刻意维持的嘲讽和冰冷,才如同融化的冰雪,一点点剥落,最终只剩下了一片荒芜的空洞。
他缓缓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上。
散落的青丝遮住了他的脸庞,也遮住了他眼中的情绪。
*
昨夜逃离锦瑟楼后,谢厘在冰冷的夜色中漫无目的地游荡了许久,直到筋疲力尽,才如同行尸走肉般回到那间破败的小院。
他倒在冰冷的床铺上,睁着眼睛,直到天明。脑海里翻来覆去的,是云隐清冷的眉眼,是他那淡漠的笑,是他那句“拿你逗个乐子罢了”。
愤怒吗?是的,被如此戏弄,他理应愤怒。
厌恶吗?想到自己竟对一个男子动了情,甚至许下婚约,他理应感到恶心与排斥。
可是,当最初的惊涛骇浪逐渐平息,当理智慢慢回笼,谢厘发现,那股对云隐的执着与担忧,还是如同水底的暗礁一般,顽固地浮出了水面。
他想起了云隐弹奏《孤月沉潭》时,在那琴弦之上萦绕不消的孤寂与苍凉。想起了他偶尔流露出的、与那清冷外表不符的脆弱与神伤。想起了他提及“飘零之人”时,那微敛低垂的眉眼。
一个男子,为何要男扮女装,隐姓埋名,藏身于青楼楚馆之中,以乐师的身份示人?
这背后,该有多么沉重、多么不得已的苦衷?
他所处的环境,又该是何等的艰难与危险?
自己昨夜那般震惊失措、仓皇逃离的模样,是否又在他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
他那些伤人的话语,是否也是一种自我保护?或是无奈之举?
想到这里,谢厘就再也生不起气来,反而被一股强烈的愧疚和心疼淹没。
他怎么能在那种时候,只顾及自己的感受,弃他于不顾?
天光微亮,谢厘猛地从床上坐起。简单洗漱,连早饭也顾不上吃,便再次朝着锦瑟楼的方向走去。
这一次,他没有丝毫犹豫,径直上了二楼,敲响了那扇房门。
屋内一片死寂,良久,才传来一个沙哑而冰冷的声音:“谁?”
“是我,谢厘。”
门内又是一阵沉默,就在谢厘以为对方不会开门时,房门被猛地拉开。
云隐此刻依旧是女子装扮,只是未施脂粉,脸色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眼神锐利,又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他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来人:“你还来做什么?是觉得被我耍了,心有不甘,想来讨个说法?”
谢厘望着云隐那双布满血丝、写满防备与疏离的眼睛,心中一阵抽痛。他缓缓地、郑重地,对着云隐,深深鞠了一躬。
这个举动,让云隐愣住了。
“对不起。”谢厘直起身,目光坦然、诚恳地看着他,“昨夜是我失态了,我不该那样跑掉。”
云隐瞳孔微缩,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你……”云隐喉咙发紧,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我知道,你男扮女装,隐匿于此,定有无法言说的苦衷。”谢厘的目光扫过云隐略显单薄的肩膀,语气放得更加轻柔:“在这里,你一定过得很艰难。”
云隐伪装了太久,坚强了太久,早已习惯了将所有的脆弱与痛苦深埋。此刻,却被眼前这个人如此直白而温柔地戳破。
一股酸涩猛地冲上鼻腔,他忙别开脸,声音愈发冰冷僵硬:“我的事,与你无关。”
“有关!”谢厘上前一步,目光灼灼,“我既已心悦于你,无论你是男是女,这份心意,都不会改变!”
云隐浑身僵了一瞬,猛地回头看他:“你……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是男人。”
“我知道。”谢厘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是你的才情,是你的风骨,是你身为云隐的全部。与你是男是女,并无干系。”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苦涩:“只是我现在一无所有,只是一个穷书生。你身负重任,处境艰难,我……我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帮你,连保护你都做不到。”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深深的无力和自责。但很快,他又重新抬起头,眼中燃起一簇火焰,“所以,我决定参加明年的科考。”
云隐怔怔地看着他。
谢厘:“我会去考取功名。若苍天眷顾,得以高中,我便有了能力,有了身份。到那时……”
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
“我回来娶你。”
“……”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云隐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清瘦的书生,荒谬……太荒谬了。
一个男人,要娶另一个男人?而且还是以科举高中为前提?这简直是闻所未闻,荒谬绝伦……
他本该立刻嗤之以鼻,用最恶毒的语言嘲笑他的天真和不自量力。可是,看着谢厘那双盛满了炽热爱意的眼睛,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这个男人……是认真的。
他不是在开玩笑,也不是在说疯话。
他是真的,在知道了自己是男子之后,依旧义无反顾地,许下了这样一个惊世骇俗的承诺。
为什么,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为什么明明被他那样欺骗和伤害,还要反过来道歉,还要许他一个根本不可能的未来?
谢厘知道云隐不相信,他现在也确实没办法让人相信,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云隐一眼,“等我。”
留下这两个字,谢厘没有再停留,转身离去,很快便投入到清晨的微光之中。
云隐依旧僵立在门口,望着他消失的方向,久久无法回神。
感动吗?
是的,那一刻,面对那样赤诚不加掩饰的心意,铁石心肠也会动容。
但相信吗?
云隐靠在冰冷的窗棂边,望着楼下熙攘的人群,苦涩一笑。
那承诺,他只当是在风雨飘摇中听到的一句醉话,虽暖,却当不得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