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航最近觉得,自己的生活除了梦里会“参演”星际战争大片,现实里也开始有一些微妙的、无法解释的变化,在悄然发生。
那天,他正在送一单路过一个嘈杂菜市场的外卖。电动车在拥挤的人流和摊位间艰难穿行,空气中弥漫着熟食、蔬菜水果,以及生肉鱼腥味混合的复杂气味。
凌航正全神贯注地避开地上的积水和行人,忽然,眼角余光瞥见侧上方一个黑影急速放大——一个半人高的硬纸箱,从路边商铺二楼的窗口直直坠下,正对着他的头顶!
大脑根本来不及处理这突如其来的危险,恐惧感刚爬上脊背,凌航就感觉自己的腰腹和腿部肌肉猛地一紧,像是被无形的线拉扯了一下,整个身体以一种他从未有过的、极其迅捷而协调的姿态,倏地向后撤了半步。
“嘭——”
纸箱擦着他的鼻尖,重重砸在他前一刻还停留的位置,里面的杂物散落一地。周围响起几声惊呼。
凌航自己也愣住了,心脏后知后觉地狂跳起来。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又看了看那散乱的纸箱,满脸不可思议。
刚才那个反应……太快了,太精准了,完全超出了他平时的运动神经范畴。那感觉就像是另一个人,在那个千钧一发的瞬间,暂时接管了控制权,替他做出了规避动作。
他下意识地揉了揉太阳穴,只觉得刚才动作的瞬间,脑子里似乎轻微地晕眩了一下,仿佛有某种外来的“力量”短暂地注入又迅速抽离。他盯着地上的狼藉,小声嘀咕:“邪门了……今天反应怎么这么快?难道真是没睡好,出现身体幻觉了?”他不信邪地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疼得一咧嘴。又试着原地跳了跳,模仿刚才后退的动作,却只觉得笨拙而迟缓。
“还好,身体还是我的。”他松了口气,但心底那份异样感,却像水底的暗礁,隐隐浮现。
另一次,他接了一个偏远新小区的订单。那小区楼栋排布像迷宫,他之前去过两次,每次都还得靠着导航慢慢找。这次骑到小区门口,他正习惯性地要去掏手机,忽然,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
就好像……脑子里被谁按亮了一张高精度、全息投影般的地图。
不仅仅是目标3号楼的位置,连从哪个门进最近,楼下的绿化带怎么绕,甚至单元门口那棵标志性的、歪脖子老槐树,以及旁边贴着的“电梯故障,暂停使用”的告示……所有这些细节,都清晰地烙印在他的感知里。这种“知道”并非回忆,而是一种更直接、更笃定的“洞悉”,比手机导航上冰冷的箭头和线条要生动、准确得多。
“奇了怪了,我什么时候记这么清楚了?”他心里纳闷,但送餐时间紧迫,容不得他细想。他遵循着脑内的指引,一路畅通无阻,精准地找到了单元楼,甚至在上楼时,下意识地避开了某户人家门口放着的一盆半人高的发财树——这也是他“感知”到的信息。
顺利完成配送,下楼往回走时,一阵轻微的、如同静电般的麻刺感从他后颈掠过。刚才那种清晰无比的“地图感”瞬间开始淡化、消退,如同潮水退去,沙滩上只留下模糊的痕迹。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后颈,那里并没有什么异常。
站在小区门口,他回头望向那片刚刚还了如指掌的楼群,此刻又恢复了些许陌生感。他心里不由得泛起嘀咕:“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那种感觉……好像连哪家门口摆了什么都知道,这比我自己的记忆力强太多了吧?”
这两次经历,像两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他心里漾开了圈圈涟漪。
––
随着灵魂本源的创伤被逐渐修复,陆星澈维持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感知也愈发清晰。他像一名沉默的观察员,被动地跟随这具名为“凌航”的身体,了解着这个叫做“地球”的低等文明星球。
陆星澈了解到,凌航从事着一项在他眼中简单到近乎原始、效率低下的工作——骑着一种依靠化学能电池驱动的双轮车,穿梭于钢铁丛林之间,递送封装在劣质塑料盒里的食物。那速度,在他感受来,堪比星际时代负责搬运矿石的慢速货运舰,不仅迟缓,还异常颠簸。
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能量补给。凌航经常食用一种名为“泡面”的、用热水冲泡的扭曲面饼。陆星澈凭借其强大的生物知识库迅速判断出,这种食物营养结构严重失衡,充斥着过多的钠和人工添加剂,而优质蛋白与必需微量元素匮乏得可怜。他严重怀疑,正是这种劣质“燃料”,拖慢了自己灵魂与这具身体适配、并加速恢复的进程。
然而,比劣质燃料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这具身体所代表的、令他感到无比屈辱的处境。
作为一名星际联盟总指挥,S级Alpha,曾执掌亿万星辰舰队的存在,如今却成了一个低等文明星球上一个底层劳动者的“寄生魂”——这个事实本身,就带着一种近乎荒诞的讽刺和前所未有的屈辱。这比他战败身死更让他难以接受。阵亡是军人的荣耀,而眼下这种依附,则像是一种无声的亵渎。
他被迫以第一视角,无比清晰地体验着凌航的生活。看着这个年轻人为了几块钱的跑腿费而争分夺秒、疲于奔命;看着他面对无理客户的刁难时,压下所有情绪,挤出生硬而卑微的笑脸;看着他因系统派单超时而露出的、如同天塌下来般的焦虑;甚至,看着他与那个叫王德发的同行进行着在他眼中幼稚得可笑的“斗智斗勇”……
陆星澈的意识海里充斥着无法宣泄的不屑与焦躁。
“愚蠢!低效!”他冰冷的意识流在精神领域中激荡,“如果这是我的兵,这种抗压能力和情绪控制水平,早在基础训练营就被淘汰去扫厕所了!还有那所谓的‘竞争’,简直如同未开化部落争夺猎物的把戏!”
他像一个被剥夺了所有权柄、囚禁于凡俗躯壳内的帝王,带着居高临下的怜悯与难以言喻的愤怒,冷眼旁观着一个平民在生存泥沼中的挣扎。他怜悯这具身体的劳碌与卑微,更愤怒于自己竟要与这种境况捆绑在一起。
这种无时无刻不在的、尖锐的认知反差,如同持续的低频噪音,折磨着他骄傲的灵魂,其带来的精神损耗,甚至远超那劣质泡面对他恢复进程的拖累。
最近,即使在清醒的时候,凌航也总会莫名感到一阵阵没来由的愤怒。
那感觉并非源于他自己,更像是一股外来的、灼热又冰冷的情感湍流,毫无预兆地撞进他的情绪里,让他心头无名火起,可还没等他弄清楚这火气从何而来,那感觉又潮水般退去,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他自己在原地莫名其妙。
而到了夜晚,在属于他们二人的意识空间里,这种无形的压力更是达到了顶点。
那位已经能长时间保持清醒的“灵魂哥”,不再只是沉默地休养。他常常就那么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如松,双臂交叉在胸前——即使穿着那身凌航凭借意念,幻化出的略显幼稚的卡通睡衣,也丝毫掩盖不住那股属于军人的冷硬气质。
最让凌航头皮发麻的是,对方那双银灰色的眸子,总是一瞬不瞬地、极具穿透力地盯着他。
凌航试图像过去一样,用自己的迟钝和“鸵鸟政策”来忽略这种无所不在的注视。他假装整理并不存在的物品,或者干脆背过身去。
可是,根本没用!
灵魂哥周身散发出的那股无形的“冷气”,或者说是一种低气压的精神场,实实在在地影响着凌航。那不仅仅是温度上的寒冷,更是一种精神上的威压,让他坐立难安,感觉自己像个在考官面前无所遁形的差生。偏偏这考场还是他自己的身体,他连躲都没地方躲!
“这到底什么情况啊?!”凌航在心里哀嚎,感觉自己的神经快要被这日复一日的“眼神拷问”折磨得断裂了,“灵魂哥,大佬!您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便秘?还是伤口又疼了?您说出来啊!天天这么阴森森地盯着我,我……我害怕啊!”
他忍不住小声嘀咕了出来,尽管知道这纯属自言自语。
他也尝试过沟通。但几次“鸡同鸭讲”的失败经历后——他比比划划,对方面无表情;对方传递过来一些他完全无法理解的复杂图像和冰冷情绪——两人之间那点脆弱的沟通桥梁基本就处于断交状态了。
此刻,感受着那如同实质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后背上,凌航只能僵硬地维持着转身的姿势,内心泪流满面:
“救命……谁能告诉我,该怎么跟一个住在自己身体里的、语言不通的、而且看起来心情非常不好的‘房客’相处啊?!”
而在他的身后,陆星澈交叉着双臂,银灰色的眼眸深处,的确翻涌着复杂难明的情绪。那其中有对处境的焦躁,对恢复缓慢的不耐,但更多的,是一种审视与评估。
他正在用他指挥官的方式,极度不满地“评估”着这个他必须暂时依附的“载体”,以及这个载体所代表的、在他看来毫无效率可言的生存方式。
他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质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