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风波后,沈胭在听雪轩的日子,表面愈发平静,内里却暗潮汹涌。
太子再未召见她,也未给她任何名分,仿佛她真是一缕无意间被带回宫,随时可以消散的幽魂。柳良娣经上次教训,虽未再明目张胆上门挑衅,但那怨毒的目光,偶尔在宫道相遇时,依旧如跗骨之蛆。
沈胭乐得清静,每日里不是对窗刺绣,便是坐在院中那棵老槐树下发呆。她将听雪轩的格局、宫女轮值规律、偶尔往来太监的面孔,默记于心。袖中那枚银簪,被摩挲得愈发光滑锐利。
她知道,那日宫宴的“意外”绝非偶然。太子在试探她的底线,也在试探萧独的反应。而萧独的出手,无疑将她推到了更微妙的位置。
夜已深,沈胭却无睡意。窗外月色清冷,透过窗棂,在地上洒下一片惨白。她取出那支染血的羊脂玉簪,就着月光细细端详。簪头那螺旋纹路在月色下泛着冷硬的光,暗沉的血渍仿佛带着姐姐不甘的呜咽。
忽然,窗外极轻微地“嗒”一声,像是小石子落在青石板上的声音。
沈胭瞬间警觉,将玉簪藏入怀中,悄无声息地移至窗边,透过缝隙向外望去。
院中树影婆娑,月光如水,空无一人。
是错觉?还是……
她屏息凝神,等了片刻,再无动静。正欲退回,眼角余光却瞥见靠近院墙的阴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
沈胭心下一动,她轻轻推开一条窗缝,确认四下无人,这才像猫儿一般灵巧地翻出窗外,借着阴影掩护,悄步移至墙边。
地上,安静地躺着一枚用油纸包裹的小石子。油纸里,似乎还裹着什么。
沈胭心跳骤然加快。她迅速拾起,闪身回到屋内,关紧门窗。
就着昏黄的烛光,她打开油纸。里面是一小卷质地细腻的纸条,以及一个拇指大小的深色瓷瓶。
展开纸条,上面只有一行瘦硬凌厉的小字,墨迹尚新。
“柳氏父兄,漕运有亏,证据在查。此药可解寻常之毒,慎用。”
没有署名。
但沈胭认得这字迹。那日宫宴后,她曾偶然在藏书阁一角,见过一本批注过的兵书,上面的字迹与眼前如出一辙,这字出自靖安郡王,萧独。
他竟用这种方式与她联系!还送来了关于柳良娣的把柄,以及……解毒药?
他是在帮她?还是利用她对付太子?
沈胭捏着纸条,指尖微微颤抖。这信息太重要,也太危险,柳良娣的父亲掌部分漕运,若真查出亏空,便是扳倒柳家、削弱太子羽翼的利器。而这解毒药……他是在提醒她,有人可能会下毒?
她将纸条凑近烛火,看着它蜷曲、焦黑,最终化为灰烬。然后将那枚小瓷瓶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触感让她混乱的思绪渐渐清晰。
无论萧独目的为何,此刻,他们确有共同的敌人——太子。这递来的橄榄枝,她必须接下。
果然,不过两日,听雪轩的平静便被打破。
这日午后,小萍端来一碗冰糖燕窝,说是膳房按份例送来的,给沈姑娘补身。
沈胭看着那盅色泽莹润的燕窝,心中立即起了疑心。她这样的身份,何来按份例的补品?
她面上不露分毫,柔声道谢,接过燕窝,用小勺轻轻搅动,却并不入口。
“小萍,”她状似无意地问,“近日膳房可换了新的采办?这燕窝瞧着比往日的好些。”
小萍低着头,声音细弱:“奴婢……奴婢不知。”
沈胭看着她微微绞紧的手指,心中冷笑。她放下银勺,拿起旁边一枚素银簪子,轻轻探入燕窝中。
不过片刻,取出银簪,只见探入燕窝的那一小截,已然微微发黑!
果然有毒!
沈胭心头一凛,面上却做出惊喜模样,对一旁侍立的小荷道:“这燕窝果然极好,我瞧着都有些不舍得了。小荷,你去将我妆柜里那个空的白玉盏取来,这好东西,得用玉盏盛着才不辜负。”
小荷喏了一声去了内室。
趁此间隙,沈胭迅速背转身,假意咳嗽,将袖中萧独所赠的瓷瓶里的药丸,倒出一粒含入口中。药丸带着淡淡的苦涩,清凉之意瞬间弥漫开来。
同时,她手一抖,“不小心”将整盅燕窝打翻在地。
“哎呀!”她惊呼一声,看着地上狼藉,满脸懊恼,“瞧我,真是没福气。”
小萍看着地上泼洒的燕窝和那只明显变黑的银簪,脸色瞬间煞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身体抖如筛糠。
这时,小荷取了玉盏出来,见到地上情形,也愣住了。
“罢了,”沈胭摆摆手,脸上是惋惜与无奈。“收拾了吧。也是我手滑,不关你们的事。”她目光扫过跪地发抖的小萍,语气温和,“小萍,吓着你了?快起来吧,下次小心些便是。”
小萍如蒙大赦,连磕了几个头,才颤巍巍起身,与小荷一同收拾了残局,几乎是逃也似的退了出去。
沈胭看着她们离去的背影,眼神一点点冷下来。
下毒之人,会是谁……柳良娣?还是太子授意……
她摸了摸袖中剩余的解毒药,又想到了萧独。这东宫,果然步步杀机。若非他提前预警……后果不堪设想。
当夜,沈胭睡得极不安稳。半梦半醒间,似乎听到窗外又有极轻微的响动。
她猛地惊醒,屏息细听,却只有风声。
犹豫片刻,她再次悄声下床,来到窗边。同样的位置,又多了一枚油纸包裹的石子。
展开,依旧是那瘦硬字迹:
“漕运账册副本,三日后,西苑废井。”
这次,连“慎用”二字都省了。
沈胭握着纸条,心跳如鼓。西苑废井……那是宫中几乎被遗忘的角落,守卫松懈。萧独是要与她见面?还是仅仅放置证据?
风险极大。但扳倒柳家的机会,就在眼前。
接下来的三日,沈胭度日如年。
她反复思量,权衡利弊。去,可能落入陷阱,万劫不复;不去,可能错失良机,永无翻身之日。
最终,复仇的火焰到底是压倒了对未知的恐惧。
第三日,天色阴沉,似有雨意。宫人们行色匆匆,守卫也因这坏天气而显得有些懈怠。
沈胭借口胸闷,想在附近走走,只带了看似最老实的小荷。她刻意绕路,状似无意地朝西苑方向而去。
西苑果然荒凉。断壁残垣,杂草丛生,那口传说中的废井,隐在一片半人高的荒草之后。
“你在此处等着,我独自走走,透透气。”沈胭对小荷吩咐道,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淡漠。
小荷喏喏应下,停在原地。
沈胭深吸一口气,拨开荒草,走向那口黑黢黢的废井。井口布满青苔,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
她环顾四周,寂静无人,只有风吹过荒草的沙沙声。
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蹲下身,假装整理裙摆,目光却锐利地扫过井口周围。并无任何类似账册的物品。
难道……真是陷阱?
就在她心生退意之时,一个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近在咫尺:
“在找这个?”
沈胭浑身一僵,猛地回头。
只见萧独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他依旧是一身玄青便装,身形挺拔,面容隐在斑驳的树影下,看不真切,唯有那双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正平静地看着她。
他手中拿着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方形物件。
沈胭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他果然来了!
“郡王……”她稳住心神,站起身,行了一礼,声音尽量保持平稳,“不知郡王在此,民女失礼。”
萧独上前两步,将手中的油布包递给她。“柳家漕运账册,近年亏空、克扣、勾结地方的关键证据,都在里面。”
他的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沈胭双手接过,入手沉甸甸的。她抬眸看他,试图从他眼中看出些什么:“郡王为何要帮民女?”
萧独的目光落在她脸上,那目光依旧淡漠,却仿佛能穿透她故作镇定的外壳。“帮你?”他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带着一丝嘲弄,“孤只是不想让某些人,过得太舒坦。”
他顿了顿,视线扫过她紧握着油布包的手指,那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况且,你拿着它,比在孤手中,更有用。不是吗,沈二姑娘?”
他……知道她想复仇……而且知道她会利用一切能利用的……
沈胭抿紧嘴唇。“郡王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萧独轻笑着重复了一遍,目光投向荒芜的庭院,声音低沉,“现在说这个,为时过早。你只需知道,在这宫里,想活下去,想做成你想做的事,单凭你袖中那枚银簪……远远不够。”
他竟然连她藏了银簪都知道!沈胭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好好收着。”他的目光重新回到她脸上,带着一种审视,“下次,未必有这么好的运气。”
说完,他不等她回应,转身便走,身影很快消失在荒草与断墙之后,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
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幻觉。
沈胭站在原地,久久未动。风吹起她的裙摆和发丝,带着深秋的凉意。
萧独的话在她耳边回响。他是在警告她,也是在点拨她。他给自己提供了武器,却要她自己决定如何使用,并承担所有后果。
这个男人,深沉如海,危险,却可能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她将油布包紧紧抱在怀里,如同抱着一团火。
拿到账册后的几日,沈胭异常安静。她将账册藏于床板之下,并未轻举妄动。
她在等,等一个最适合的时机。
期间,柳良娣又派人来“探望”过一次,言语间试探那日燕窝之事,被沈胭四两拨千斤地挡了回去。太子那边,依旧毫无动静,仿佛彻底遗忘了她的存在。
沈胭知道,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终于,机会来了。
年关将至,宫中筹备除夕夜宴。太子需在陛下面前表现勤勉,处理政务尤为“公正严明”。而漕运总督(柳良娣之父)恰好有一份关于明年漕粮调运的章程,需呈报东宫审议。
就在章程递入东宫的当日下午,沈胭换上了一身素净至极的衣裙,未施粉黛,发间只簪着那支羊脂白玉簪。她将抄录好的、账册中最关键的几页证据藏在袖中,径直前往太子日常处理政务的文华殿。
她并未硬闯,而是在殿外不远处,寻了一处显眼的位置,直挺挺地跪了下来。
此时天色将晚,来往宫人众多,很快便引来了无数目光。
高尽忠很快闻讯赶来,面色凝重:“沈姑娘,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沈胭抬起头,眼中已盈满泪水,声音凄婉却清晰:“高公公,民女有冤情要禀报太子殿下!关乎朝廷漕运大事,关乎社稷安稳!若殿下不见,民女便在此长跪不起!”
她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竖着耳朵的宫人们听清。
高尽忠眉头紧锁,低声道:“沈姑娘,有何冤情,可慢慢禀报,何必如此?”
“民女所得证据,千真万确!迟则生变!求公公通传!”沈胭说着,重重磕下头去,额头触及冰冷青石,发出沉闷声响。
这番动静,终于惊动了殿内的太子。
萧衍阴沉着脸走出来,看到跪在寒风里面色苍白、泪眼婆娑却眼神倔强的沈胭,眼中闪过一丝极度的不耐烦与厌恶。
“沈胭!你又在闹什么?!”他厉声喝道。
“殿下!”沈胭抬起头,泪珠滚落,双手高高举起那几页抄录的账目,“民女偶然得知,漕运总督柳大人,多年来利用职务之便,贪墨漕银,克扣粮饷,数额巨大!证据在此,请殿下明察!以正朝纲!”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漕运总督,可是柳良娣的生父,太子一党的得力干将!
太子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他死死盯着沈胭,眼神阴鸷得能滴出水来。他当然知道柳家不干净,却没想到会被沈胭以这种方式,在众目睽睽之下捅出来!
“胡言乱语!”太子怒斥,“将此等疯言惑众之人拖下去!”
“殿下!”沈胭毫不退缩,声音带着泣血般的悲愤,“证据确凿!民女愿以性命担保!殿下若不信,可立即派人核对账目、查封柳家相关库房!若民女有半句虚言,甘愿凌迟处死!”
她将“证据确凿”和“性命担保”咬得极重,姿态决绝,毫不留余地。
周围一片死寂。所有宫人都屏住了呼吸。
太子骑虎难下。若强行压下,必遭非议,传到陛下耳中更是麻烦;若查,柳家必然倒台,自断臂膀。
他盯着沈胭,那目光像是要将她千刀万剐。他终于意识到,这个看似柔弱的替身,并非他想象中的傀儡,而是一把不知何时会反噬的、淬了毒的匕首!
“好……很好!”太子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脸上肌肉抽搐,“高尽忠!将‘证据’拿来!立刻派人去查!若属实……严惩不贷!”
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完最后四个字。
“是!”高尽忠躬身应道,上前从沈胭手中接过那几页纸。
沈胭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身子一软,伏倒在地,肩头微微耸动,似是哭泣,唯有她自己知道,那微微勾起的唇角,泄露了她此刻冰复杂的心绪。
她知道,第一步,成了。
漕运贪墨案如同一声惊雷,在年关前夕的朝堂炸响。
证据确凿,太子迫于压力,不得不严查。柳良娣之父被革职查办,投入大牢,家产抄没。柳良娣在东宫的地位一落千丈,被太子迁怒,禁足宫中,形同废人。
一时间,东宫内外震动。谁也没想到,那个默默无闻、如同影子的沈家二小姐,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如此狠辣精准,直接扳倒了太子宠妾的母家。
听雪轩依旧冷清,但沈胭能感觉到,那些暗中投来的目光,已从最初的鄙夷、怜悯,变成了惊惧、审视,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
她知道,她赌赢了。用这雷霆一击,她在这吃人的东宫,勉强撕开了一道口子,站稳了脚跟。
然而,她也彻底暴露了自己,成了太子的眼中钉,肉中刺。
夜深人静,她再次拿出那支玉簪。姐姐,你看到了吗?我帮你,讨回了一点利息。那些逼死你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窗外,寒风呼啸,似乎又传来了那极轻微的、石子落地的声音。
沈胭没有立刻去查看。她只是静静坐着,听着风声,感受着怀中玉簪冰冷的温度,和袖中瓷瓶坚硬的触感。
萧独……下一步,你又要指引我去向何方?
而这深宫之路,她已无法回头,唯有握紧手中的“武器”,在这荆棘密布、杀机四伏的牢笼里,继续走下去,直到血债血偿,或者……粉身碎骨。